夜帶一些微涼氣息,天上的星辰映在湖泊中,難辨彼此。軍中篝火也映在湖泊中,難辨真假。
在城上守軍看來,這想必是一幅令人絕望的壯闊景象。
雪晴然從水中抽回手,靜靜看了一會眼前接天曳地的火把,然後起身背朝着城池向前走。她的白衣在夜色下顯得有些不真實。
“蓮兒--”
她擡起頭,露出個笑顏,加快了腳步。玄明站在樹下,並未帶照明之物,而是抱着大捧秋百合。朦朧星光將他的眉眼氤氳在花香中,安靜而美好。看雪晴然走近了,他便騰出一隻手來牽着她:“天冷了,水也涼,以後還是留在帳中盥洗。”
雪晴然點點頭,跟着他往回走,邊走邊說:“自從離開周焉,每到打仗時你和小白連看都不許我出來看。信蕪關久攻不下,我來看看,歪打正着想出什麼主意也說不定呢。”
玄明說:“戰場終究是殺氣重處。你身體弱,還是乖乖留在帳中的好。打仗是周焉人最擅長的事了,讓他們盡情發揮去吧。”
雪晴然點一點頭,不知不覺間雙手都拉着他的手,仰起臉笑道:“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翌日天已大亮,雪晴然纔在百合花香中醒來。她自幼便有些嗜睡,自成婚以來,玄明更是天天守着讓她睡到自然醒。隨白夜出征後,玄明總是在離營地很遠的地方單獨落腳。有時周焉的軍隊一早就走了,他也還是要堅持等到她睡醒了再追上去。如此一來,她不像是隨軍出征,倒像是出來遊玩。
這一天早上,她卻是被院子裡低聲議論的聲音吵醒。細聽時,是甘棠的聲音,說世子尋雲王去。
玄明說:“我不去--”
甘棠像是早料到這個答案,趕緊說:“世子已經派了一百精銳護衛來保護雲王妃,甘棠也會守在這裡,萬無一失。雲王,世子好像遇到了什麼難事,只是不肯說出來罷了。”
玄明沉默片刻,匆匆回到帳中。雪晴然早已披了衣服起來,正等着他進來:“我和你一起去。”
“我速去速回,你休息吧。”
“我休息好了。”雪晴然眉心微蹙,“玄明,我也想出去走走。若是你和小白說話不想給我聽,我就在外面等着也好。我想和你一起去……”
玄明一笑,並不言語,只走過來一吻堵住了她的嘴。好一會才放開她,含笑道:“外面那麼毒的太陽,曬着你怎麼辦。”
雪晴然生怕外面那些玄術卓絕的周焉人已經聽到了這番動靜,只得紅着臉說:“那,那你早點回來。”
等到玄明走了,她才自己輕手輕腳穿戴洗漱了。留一張字條,便隱起腳步,從帳篷後面溜了出去。她的身體纔沒那麼弱,不需要他這樣照料。她很想讓玄明看到她健健康康站在陽光下的樣子,不然這一路走下去,他不知要多辛苦。
雪晴然的住處照例遠離周焉營地。不知爲什麼,才走出沒多遠,空氣中便傳來混濁的氣息。她只當是帳中百
合花香太濃,出來別覺得空氣不好,未以爲意。但越接近信蕪關下,那難聞的氣味越分明,令她不得不掩住半張面孔。
遠遠已經可以看到殘缺的城牆。原來這一天早上白夜終於攻下了信蕪關的前兩道關隘,只剩最後一道,卻因有位老將鎮守,比前兩道都更堅固。雪晴然猜想他們已將營地移至關內,連忙收了那耗人心神的玄術,直奔過去。
此處地勢較低,要到城下才是平坦地形,之前都無法看清情況。她只覺得空氣越來越糟糕,不禁有些疑惑,腳步也放慢。
忽然天上傳來一聲低沉喑啞的嘶叫。她循聲望去,只見十幾只黑色的兀鷲正在高處盤旋,不時俯衝下來,彷彿看到了什麼東西。
她從未見過這樣兇禽,很想仔細多看一陣。只是此地空氣十分渾濁,因此不得不加快了腳步。
兜兜轉轉,終於踏上了高地--雪晴然卻一瞬間睜大眼睛,只覺得一股寒氣如同利刃瞬間劈開了身體,讓人動也不能動。
血……
一眼望去,全都是血。成百上千數不清的人靜靜倒在血泊中,任憑兇殘的鷹鷲俯衝下來啄食。盔甲碎片,斷裂的肢體,還有一些讓人不敢細看的東西,全都浸泡在血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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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聲低叫,兀鷲俯衝下來。這次雪晴然終於看得清楚,那些兀鷲的眼睛,都是血紅色的。那是啄食了無數屍身後帶了血色的陰鷙眼睛。
雪晴然只覺得頭皮發麻。她不是沒見過死亡,可如此慘烈悽絕的景象,是她做夢都夢不出的。那些人無一例外地穿着橫雲軍隊的衣服,如同羔羊般慘死在周焉人手中。血腥和腐壞的氣息在風中靜靜飄揚,飄向不知多遠的遠方。
爲什麼?她詫異地想,爲什麼會這樣?
琴絃在耳畔錚錚作響,她彷彿又聽到了白夜冰冷的聲音:爲我義妹報仇。
還有她自己親口說出的話:如果這樣會讓雪擎風絕望,那就讓橫雲變成地獄好了。
她機械地邁開腳,只覺得全身都已沒有知覺。滿地屍身當着她的去路,彷彿隨時都會抓住她,質問她。問她爲何要引狼入室,讓周焉人蹂躪自己的故土。她走到血海深處,再也沒有力氣,從頭到腳都打着顫。難怪白夜幾乎聲色俱厲不許她靠近戰場,難怪玄明夜夜搜尋芬芳野花放在她枕邊,難怪他們連提都不對她提起。她竟從沒想到過,戰爭里人命竟如此之輕。這城下,怕有幾千人吧?若沒有她,他們可還會死得如此慘烈淒涼?橫雲果然化爲了地獄,她可高興麼?
她不知自己是怎樣走到被毀的牆下,只知走到那裡時,已經再沒一分力氣,只想快尋到一個活人。
然而牆裡的景象更加令人無法卒睹。依然是屍山血海,不同的是這裡死的都是普通百姓。白髮蒼蒼的老人,青春妙齡的少女,甚至蹣跚學步的孩子,全都層層疊疊倒得滿地。母親死前徒然護着孩子,兒子死前伸手向父母求救,卻終只是定格在最後的姿勢。一個被血模糊了的頭顱滾到她腳
下,空茫的眼睛瞪得大大,正對着天空的方向。天高地遠,金風秋陽,他們永不會再見了。
雪晴然顫顫跪下,伸手去覆那雙眼睛,可那雙眼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合起,固執地瞪着天空。她咬住嘴脣,將臉扭向一邊。無論望向哪一邊,總是看到許多無法合上的眼睛。悲愴的絃音在腦海中錚錚作響,難成曲調。腦中有一條弦繃得緊緊,就要斷了。
突聽有人遠遠喊:“那裡有人!”
她呆呆回頭,見是幾個周焉士兵正跑過來。他們穿過這樣令人絕望的地方,卻個個都在笑,一如從前在校場中屠殺羔羊時的笑容。在這樣慘烈的屠殺後,他們笑得如此清澈。
“是個好漂亮的女子。”爲首的一人最先看清她,“你是橫雲人麼?”
雪晴然無法回答。縱然發問的是個陌生的周焉人,她此時也沒臉點頭。
“看衣着是橫雲人。”那人笑了,“這裡都是死人,你怕麼?跟我們回去吧。”
說着作勢來抱她。雪晴然一躲,碰着一旁的屍首堆,頓時沾了半身的血。
旁邊一人低聲道:“別這樣,若給世子瞧見了,咱們都要捱打。”
前一人搖搖頭:“世子說了受降歸順的城不準殺不準搶,卻並未說過要赦免這些膽敢反抗的人。你看這個女子生得這樣美,我們放了她也不過便宜給別人。”
那人仍搖頭:“世子固然不會多加過問,但今天一早我看到雲王來了。聽說他爲了屠城之事,近來和世子頗有些不和。雖然雲王是橫雲人,但咱們都知道他兩人親如兄弟,萬一這時候給抓到了,不是兩邊得罪,死路一條……”
雪晴然聽了半天,才知道原來就只有她茫然無知,玄明雖整天陪着她,卻遠非她那麼清閒。
那人接着說:“既然她生得好看,不如送去給世子解悶。或是給雲王,讓他消消氣。”
兩人商議妥當,便來拉雪晴然。剛一伸手,突然啪的一聲,一條鞭子抽過來,將那隻手抽到一邊。
兩人回頭時,見甘棠仍將鞭子向前伸着,嘆道:“雲王妃好身手,竟能繞過那麼多侍衛一個人出來。再尋不到你,甘棠就要被醢了。”
玄明已經到了雪晴然身邊,將她扶起來,輕聲說:“我們回去。”
白夜冷眼看着一切,一言不發。忽然雪晴然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她什麼都沒說,然而那一眼的複雜卻比任何語言都更令人心悸。
不解,痛苦,悲涼,永不能修復的傷。
他不禁微微睜大一雙冷眼:“公主--”
“小白,”雪晴然打斷了他的話,“謝謝你來尋我。”
說完再不吭聲,縮在玄明身邊,朝遠處走去。
白夜立時怔住,任由雪晴然走出他的視線,走向與他完全不同的方向。甘棠的目光掃到他握緊的拳頭,連忙避開。許久,才聽到他的聲音,依舊那麼冷:“走吧,我即刻繞路去千歲城等禮王,這裡給雲王處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