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清晨回到駐地,遠遠便看到雪晴然撐着那把紙傘在等他。她身後很遠的地方,周焉人正在準備晨炊。她孤零零地站在草地上,直到看到他,眼神才起了變化,直朝着這邊跑過來。到了近前也不顧他全身溼透,小貓似的一頭撞到他懷裡。然後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彈開,拉着他上下打量一番,在他身上到處摸摸,再反覆看自己的手。
“我沒事,放心吧。”他知道她是在看他身上有沒有受傷流血,不禁笑了,“事情已經辦成了。”
雪晴然連忙說:“我就知道沒有我夫君辦不成的事……”
玄明情知她這句話說得刻意,卻還是覺得有那麼些喜歡聽。在心裡玩味了好幾遍,直到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孩子氣,方纔轉而說起逗她開心的話:“我還見到了阿緞,她比從前漂亮了。想是因爲在你身邊待得久,也沾了些秀氣去。”
雪晴然懸着的心放下,聽他這樣說也跟着笑了:“阿緞從來都很漂亮,就只有你看不到。”
玄明接過她手裡的傘,替她撐着往回走。雪晴然也不管前面就是周焉的營地,一路吊着他的手臂。她總要離他很近才覺安心,昨夜他在關內,她在關外,就算明知張翾不會爲難他,她也還是心驚膽戰捱了整整一夜。
兩人走了沒多遠,便看到白夜站在一棵銀杏樹下,正冷眼看着他們。最後一批金色的葉子也已零落成泥,只剩墨色的樹枝在雨中沉默交織。他的頭髮被雨打溼,絲絲縷縷凌亂地貼在白的臉頰上,眼神也被濛濛細雨隔住,看不清晰。
玄明略有些驚訝:“怎麼站在這裡?”
“等你。”
白夜說完,便轉身回去了。雪晴然望着他的背影,壓低聲音說:“玄明,上次他領着的那個盲姑娘,你可認得?”
“怎會認得。”
“我看小白對她很好。”
玄明沉默一會,淡淡地說:“天性罷了。”
信蕪關下已經彙集了一個淺淺的湖泊。冷雨依然不停。十月,寒氣砭骨,守關的將士還未領得冬衣,少不得叫苦。周焉軍隊亦未得過冬物資,卻因久已習慣了周焉的酷寒
,絲毫不以爲意。只是連續三日,周焉人再未攻城。
第四日,信蕪關鐵鑄的閘門緩緩放下,守將張翾帶着關上守軍開關受降。他走在最前,他的親隨在後,然後是冷得打顫的橫雲士卒,最後是關中百姓。
早已等候在外的周焉兵將立即拔刀圍上去,將所有人團團圍住。
信蕪關出來的所有人立時都望着張翾,是他說出關後不會被殺。張翾背朝着他們,卻不敢回頭。這邊雪晴然已經趕到白夜面前,一邊本能地將手中紙傘撐到他頭上,一邊急道:“小白,他們已經開關了,他們沒有反抗你!”
她的手在抖。白夜接過她手裡的紙傘,再看着那些周焉兵將開始變得明亮的眼,一時沒有說話。
一片令人無法喘息的死寂中,突然從高處傳來一個蒼老卻有力的聲音:“張翾,你這孽障!”
張翾身形一滯,旋即急急回頭:“卿老將軍……你爲何不走!”
雪晴然亦隨他仰頭望去,所有人都仰頭望去--高城之上,一位身披甲冑的老人正用手中劍指着張翾。蒼蒼白髮從他的戰盔下露出,在寒風冷雨中凌亂飛舞,雨水模糊了他的面容,只依稀可以看出一種極怒之色。他的聲音因憤怒而發顫:“張翾,你這個不忠不義的畜生!我卿氏滿門做鬼也不會放過你!你不得好死!橫雲生你養你,你竟引狼入室將它拱手送人!蒼天在上,若雪親王還活着,怎會讓你這跳樑小醜爲虎作倀!”
張翾望着城上正想開口,身後已經傳來白夜極冷的聲音:“雪王爺已死,是橫雲自己的皇帝殺了他。如今守不住這裡的,也是雪擎風自己指派的人。”
卿將軍悲憤難當,雙手向着滿是陰霾的蒼穹伸去,用盡最後的力氣悲道:“女兒,爲父的沒用,守不住這信蕪關,對不起陛下封你的一個‘信’字啊!爲父給你和三皇子丟臉了!無顏再見你們!”
關下,雪晴然愕然地睜大眼,聲音幾乎連不成句:“玄明,他,他是信皇妃的父親,是流夏的外祖父啊!”
她頓時覺得手腳發涼,急急朝着城下奔去。然而爲時已晚,卿將軍已經以袖掩面,縱身躍
下城牆。他的白髮在細雨中劃出蒼涼的一筆,旋即墜入滿地血污泥濘中。雪晴然和玄明幾乎同時到得城下,卻只能眼睜睜看着暗紅的血在地上蔓延開。卿將軍的眼睛睜得極大,直望着天空。他的瞳仁慢慢渙散,黑暗覆蓋了原本的黛色。
和流夏一模一樣,蒼翠美麗的黛色。
城下響起撼天震地的慟哭聲,信蕪關最後的百姓齊齊向着死去的卿將軍跪下。雪晴然亦頹然跪在血污中,絕望地掩面大哭。她竟害了夏皇子的親人,她竟害死了信皇妃的父親!卿將軍到死還念着雪親王,她卻逼得他不得善終。
雨聲陡然響了千萬倍,在她耳畔匯聚成一片江濤翻涌咆哮之聲。就算是這樣的水聲,也依然無法掩蓋她心頭絕望。
雨簾中,雪晴然毫無預兆地倒了下去。
玄明幾乎是撲過來抱住她,聲音驚得變了原樣:“蓮兒!蓮兒!”
他的臉色只一瞬間便慘白如紙,連指尖都在發抖。三年還沒到,他在心中發瘋似的反覆念着,三年還沒有到啊!
雨還在下,像是永不會再停歇。周焉兵將隔着雨簾看着玄明。這個人奇蹟般得了周焉王的信任和器重,卻自始至終只爲他懷中那個女子活着。
他們自幼受着周焉人特有的教育,不屑兒女情長。此時他們已經整齊地擎着刀,只等世子一聲令下,便將面前男女老幼全部屠殺殆盡。只是那個人喚着妻子的聲音,讓他們或多或少分了神,彷彿心底最深處有什麼東西被刀尖碰得痛了。
白夜撐着傘的手慢慢落下,那把點染着水墨蓮花的紙傘砰然落地,濺起一片積雨。他急急上前,在信蕪關的百姓面前站定。
“誰能救回公主,我便饒了你們,饒了整個橫雲--”
他額前的紅蓮印記透過煙雨,如同業火灼人,可他的聲音是冰冷的,他的睜得極大的眼睛也是寒涼的,沒有任何人能看出其中張皇。無人應他。他最後順着每個人望過去,一字字說:“誰來救回她,白夜一生,再不殺任何橫雲百姓。”
片刻沉寂。一位花白頭髮的老人顫巍巍起身:“老夫是信蕪關的大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