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暮色映入室內。楊皇子在棋盤前坐下,耐心觀察了一會,從中撿起一顆黑色棋子,然後回過頭去,像在尋找着什麼。
清舞重重地跪在地上,聲音怕得變了原樣:“皇子,清舞知錯了,清舞知錯了!”
楊皇子微停了一下,旋即想到什麼,略俯下身,從棋盤下取出了那個青玉的藥罐。
“皇子!”清舞帶了哭腔,跪着行至他膝前,“奴婢沒用,不能像姐姐那樣幫皇子分憂,奴婢該死。只求皇子你說句話,不要不聲不響將這顆棋丟下。”
楊皇子慢慢舉起青玉藥罐,偏起頭來,將指尖的黑色棋子鬆開。棋子落入藥罐中,與許多其它早就被放在罐中或被迫放進罐中的棋子輕輕撞擊,發出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
清舞淚如雨下,失控地牽住他長袍的一角,顫聲泣道:“皇子,奴婢沒用,奴婢不敢貪生,只想留在皇子身邊——”
楊皇子微微揚起眉,聲音很輕。他終於開口說話了:“滾。”
清舞死死抓着他的衣角泣道:“皇子,奴婢願割了舌頭斷了手腳,免得再做錯事,只求留在皇子身邊!”
楊皇子放下藥罐,再擡起手時,指尖已有一枚閃閃銀針。清舞下意識地向後躲了一下,旋即緊緊抓着他的衣角,泣不成聲:“皇子,清舞什麼都不是,這條命是你給的,理該還給你。只求你別不要我!清舞下輩子還做皇子指尖的一枚棋子!皇子,你別不要我,別不要我……”
她已哭得說不出話,只反覆地念着最後一句話。楊皇子提起腳尖,輕易便將她甩到一邊。他低頭撣了撣衣角,聲音依然很輕:“當年我在師父面前立過誓,答應將他的三個女兒藏在宮中。但他同時也向我允諾,這三個女兒一生都是我的棋子,生死坎坷,任我驅遣。你兩個姐姐都爲我做了許多事,看在她們的份上,我不想你死得太苦。”
他的話中沒有餘地。半晌,清舞帶着悲絕的眼神看着他,從腕上摘下一個玉鐲:“皇子,這是從前你給我和姐姐的手鐲。如今清舞去了,求皇子開恩,讓這玉鐲留在鳳簫宮裡——”
楊皇子接過玉鐲,不帶停頓地扔了出去:“你不配將流夏的名字作姓。今日我收回你的姓,還你從前的名。鄭菀,自行了斷去吧。”
玉鐲落在地上即刻碎成三段。清舞睜大眼看着他,任憑淚水滾落。
“皇子,”她最後說,“我在你眼裡,是顆一無是處的棄子。那姐姐呢?若有一天,她也做錯了事呢?”
楊皇子頓了一頓,然後轉身走向內室,並未回答她。
夏清舞透過朦朧淚眼看着他的背影,輕聲說:“我知道她和我不一樣。應該的,這是她應該的。皇子,謝謝你還記得我的名。”
她朝着楊皇子的背影鄭重地叩首,然後顫顫起身,退了出去。
雪晴然做了一個夢。
她夢到一片殷紅的茶花在頭頂蔓延開,如雲如霞。花下襬着一張百花編結的軟牀,繽紛柔軟而又芬芳。她就躺在這張牀上,一個眼睛又大又亮的小
女嬰緊貼在她身邊,吮着手指對她笑。花朵般的馨香從這個孩子身上散發出來,她忍不住將她抱過來,緊緊貼在自己心上。孩子小小的心和她的心隔着皮膚一起跳動,讓她發自心底地笑了。
玄明含笑折一朵茶花放在她和孩子之間。孩子伸出白白的小手去抓那朵花,纔要觸到時,突然那朵花化成了一汪鮮血流到她手上。
一瞬間,血漫得到處都是。那個漂亮的孩子皺起眉頭,發出虛弱的啼哭聲,掙扎着在越來越多的血液中融化似的不見了。她驚恐地喊着玄明,卻見他目光清冷,漸漸遠離了她。她順着他的目光回頭望去,看到千霜正舉起一支火把,將所有的茶花一朵朵點燃燒盡。
她聽到自己的淒厲哭喊,同時聽到一個急切的喚聲。
“蓮兒--”
她猛然睜開眼,滿身都是黏膩的冷汗。天旋地轉,昏暗中,她看到玄明握着她的手坐在牀邊。他的頭髮只隨便束起,髮梢垂到身前,猶帶着白色霜花。
“我實在想不到雪千霜身爲太子竟會如此無謀帶你回宮。”他低聲說,“蓮兒,你受罪了--”
雪晴然怔怔看着他,突然露出從未有過的絕望神情。他當真來了,他當真來了這守衛重重的深宮之中,正如他從前穿過整座皇宮去雪王府救她。可是遲了,遲了。
她連哭都哭不出聲,只是用力抓着自己的頭髮,淚如雨下。
玄明忙俯身去抱她,輕聲安慰道:“都是我不好,我低估了雪千霜的荒唐。咱們回去吧,寒燕不知道給你做下多少好吃的了。”
雪晴然推開他,歇斯底里地哭喊道:“你走開!別碰我!”
玄明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看到她如此模樣心痛如絞,一把將她摟回來,看着她的淚眼道:“蓮兒,怎麼了?”
他眼中的焦急真真切切。雪晴然不由自主地抓緊他的衣襟,哭聲淒涼。
“玄明,我的女兒沒有了!”
如同一個驚雷在耳畔炸響。玄明睜大了眼睛看着她,聲音卻更低:“……你說什麼?”
雪晴然悲咽道:“我的清白已被雪千霜毀卻,我已不配做你的妻子……”
她說不下去,也難以啓齒,只委屈得淚如雨下。玄明輕聲說:“他……”
他只覺得從頭到腳都被恐懼的寒意浸透。雪晴然的臉埋在他衣衫間,淚水已將衣衫打溼透。她點點頭,愈發哭了。
“因此,孩子……沒了?”
她連點頭的力氣都快沒有,哽咽道:“玄明,你若是嫌棄我,就罵我打我。是我沒用,我什麼都做不好!玄明,都是我沒用……”
不知多久的沉默。之後玄明扶起她,將她面上淚痕擦去,輕聲說:“蓮兒不哭。我們回家。”
說罷抱起她,平靜地走出落花軒。走出院落,走向皇宮高牆。鳳簫宮中一片深沉寂靜,像是沒有人在。夜風吹過,只有周圍的竹林輕輕搖落積雪。
玄明走得極慢。時光彷彿又回到了他最初隨白夜離開的時候,他懷裡的人又是那樣
蒼白憔悴。他一步步的走着,不能思考,不能出聲。他覺得腳下每一步都是踏空的,正像走在一場無法醒來的噩夢中。
驀地,他停住了腳步。
夜已經深了,雲散天清。月光透過林間空隙絲絲縷縷灑下,照得四周的竹子有些透明似的。在這不真實的景象中,夏皇子靜靜地看着他們,目光如水。
雪晴然在他懷裡輕輕擡眼,喃喃喚道:“流夏……”
夏皇子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個永難觸及的幻景。他並不應聲,只靜靜握着手中長劍。月光落下來,照亮了劍鋒上正不斷滴下來的鮮紅。
玄明向前一步,便看到了倒在地上的人。那人穿着禁軍的衣服,胸口猶在微弱起伏。聽得腳步聲,他用盡最後的力氣低聲道:“雪流夏,我蘇東遼是奉旨……來捉周焉人。殺了我,你,你也……”
夏皇子目光微轉,落在玄明臉上,彼此都難掩眼中恨色。
“快走。”他輕聲說,“王城爲捉你佈下了天羅地網,我只調開了雪王府到雲宅那段路上的禁軍。”
玄明抱着雪晴然,頭也不回地從他身邊走過。
風吹過竹林,發出一片悲愴的蕭瑟之聲。最後的鮮血凝結在劍上。夏皇子依然靜靜地站在原處,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竹林間。
呼嘯的風聲從遠處傳來,那是許多埋伏在此多日準備抓捕玄明的禁軍們。夏皇子仍保持着方纔的姿勢不動。他自然知道他父皇一心要爲太子掃清通向皇位的障礙,即使是在這樣風雨飄搖時節。等到禁軍們趕來看到蘇東遼的屍首,每個人的心願便都可了結。求仁得仁。他從不曾像此刻這樣疲憊,不想再做任何思考,只願靜靜等待一切滅頂之災。
“夏皇子!”
他有些意外地側過臉,這個聲音是從另一個方向傳來的。
一盞宮燈在竹林邊靜靜照耀,楊妙音目光如水般沉靜。
“夏皇子,”她低聲說,“楊皇子讓你送走公主,立即去江夏避禍。託他的福,青月客棧多年來一直生意興隆,快去吧。”
她迅速從手腕上摘下一隻釧。月色燈燭裡,可以辨出那隻釧是由許多金珠穿連而成。
“他已安排好一切。奴婢也會以身命保得他和皇妃周全。”她將釧遞給夏皇子,“皇子快走吧。”
夏皇子目光幾轉,不禁露出淺淺一笑,接過那隻沉重的釧:“輕楊又比我先算了一步。願賭服輸”
妙音回了一笑,素日裡安靜的聲音突然加了些故作腔調的頓挫:“本宮是奉皇詔才經過這條路,恰看到夏皇子不知爲何往西邊匆忙跑了。皇子走好,多多保重。”
夏皇子對她一笑,聲音裡有難以言說的落寞:“這一去匆忙,不知何時歸還。母妃原本過得寂寥,恐怕又會雪上加霜。若國有不測,我即刻回來。”
“橫雲雪氏,唯有夏皇子至孝。”妙音輕聲說了一句,終於也露出悲色。他的拳拳孝心,又有何人能看到。
遠處聲音漸近。夏皇子收起劍,朝着東北方向離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