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然只覺得手腳發軟,不知不覺,人已坐倒在秋草色的地毯上。孩子在她懷裡留下的餘溫尚在,那種滿滿的欣慰也還在,被他的小手抓過的頭髮還帶着一縷馨香。她惶然四顧,然後急急忙忙爬到榻前,將榻上一個軟枕緊緊抱在懷裡,這才作罷。她忘記了寒燕和幽鴻都還在帳中,甘棠也在,羽華和翠暖也在。她只能拼命將什麼東西抱在懷裡,徒勞堵着心頭血淋淋的傷口。
只有翠暖最清楚她的心情,不禁隨着淚下。方纔她的孩子給羽華抱在懷裡磋磨,她一顆心也跟着要揉碎一般痛。而面前的蓮花公主,孩子被人活活害死了,自己還被矇在鼓裡。她恨不能將一切告訴玄明,是雪羽華設計玷污了他妻子的清白,又害了他女兒的性命。可她懷裡的孩子還要活,她被羽華關在皇宮的夫君還要活。她只能緊緊咬着牙,將真相和良心一起生生嚥下。
玄明早已回到雪晴然身邊,默默跪下來抱着她不說話。這時羽華不甘心地看着他們,忽然笑了:“玄明,我說的每一句話,你都不信。可是你要想想,我太子哥哥素日裡潔身自好,若不是雪晴然自己願意,怎會兩人發生了那樣的事。你難道不知他們從前就曾一起出奔麼?連我三皇兄都不要她,就只有你會把她當成寶!”
玄明說:“甘棠,把她拖出營去。”
甘棠方纔正回想到幼時曾見過周焉國後失去一個女兒時的情形。那個小公主才一生下來就斷了氣,素日裡少有破綻的周焉後在宮中號啕大哭,直哭到喉嚨出血,半點聲音也發不出。後來世子白夜突然消失,她更是瘋了一般。母親失了孩子時失魂落魄的樣子,連他都覺得悽慘,連帶着對羽華缺乏好感,因她竟然要奪了一位母親的孩子去欺騙另一位母親。
因此聽到玄明開口,立刻使了十二分力氣去拎羽華。羽華一把抓住地上氈毯,死也不放。甘棠一個個去掰開她的手指,一邊覺得這女人也真夠執着,就連周焉的女子也少有這樣豁得出去的。她究竟想要什麼?
混亂中,羽華的衣服掙扎得鬆散,頸上的錦囊滑落出來,露出九重蓮玉牌一角。看到這玉牌,她不禁想到從前玄明爲了玉牌兩次騙她,一次是爲雪晴然,一次是爲白夜。那時她裝着不屑,心中卻好歡喜,因爲他難得那樣主動求她哄她。
“玄明,”她擡起頭,長髮散亂不堪,“你要了我的玉牌去給白夜時,親口答應要爲我做一件事,你忘了!你放開我!我現在將這件事說給你聽!”
聽到白夜的名字,甘棠頓時住了手。當時白夜能穿過重重守衛到得王殿,確是那塊
玉牌的功勞。這不光是雲王的事,也是他家世子的事。雲王踐言,便是世子踐言。
片刻安靜。羽華衣衫頭髮俱散,狼狽地坐在地上。她一生何曾有這樣困境,往日裡高貴矜驕,今時竟要這樣不顧顏面。恥辱悲恨,傷得人心也在打顫。她幾乎不能從玄明的冷漠中回過神來。他的冷寒心徹骨,令人慾哭無淚。
她不懂。因她忘了他此時是個失了心愛女兒的父親。若沒有如此刻骨的悲恨,他也好雪晴然也罷,都不會突然間冷酷得如同困獸。而令他們如此殘酷對她的,恰恰是她自己。
玄明說:“你還想要我做什麼?”
羽華匆促一笑,雙手都捏成拳,指甲直扣入掌心。
“我要你娶我。”
甘棠轉身出去了。雲王夫婦終究還是心軟,這樣混亂的局面,他家世子一個指頭就能搞定。
玄明說:“你死了這條心吧。當年不就是你殺了姜鳳的麼?我早已說過,她死的那一天我永生不會忘。”
羽華幾乎想不起他說的是誰。好一會才醒悟,不禁恨得打顫:“不過是個王府的丫頭,也能成你的藉口?難道我身爲橫雲公主,還不如一個下賤婢女!玄明,你就是看不明白,纔會遇到那麼多麻煩。你連一個丫頭都保不住,你拿什麼留住雪晴然!你和她根本就不該在一起!如果你留在藻玉宮,就不會有這些事,我也不會……”
“我就是要和她在一起,別人誰都不要!”玄明斬釘截鐵打斷她的話,“文淑公主,別再試探我的耐心。我可以尋人送你回宮,也可幫你尋個安度餘生之處,你選吧。”
他的聲音極冷,讓人無法想象他也曾在她枕側呢喃訴說。從前總是帶着溫柔淺笑的脣角,此時也帶着冷硬的弧度。羽華胸前一起一伏,過了不知多久,她突然切齒一笑,淚水同時滾落下來:“命有什麼好的,我要你娶我。你可以娶我爲妻,也可以殺了我,做個始亂終棄的典範,你選吧。”
玄明的手就要觸到袖間刀。這時帳門被掀開,甘棠退在一邊。白夜帶着一身寒氣走進來,徑直到得羽華面前,用差一點便可捏碎骨頭的力道捏住她下頜將她拎起來,冷聲道:“聽說你來此是爲了嫁給玄明?雪羽華,你可知‘廉恥’二字是怎麼寫的?”
羽華痛得呻\吟一聲,用力扳着白夜的手說道:“有功夫你教教玄明廉恥是什麼……言而無信,纔是……無恥……”
白夜鬆開手,看着眼前這曾經無比驕橫的女子。她身上衣衫不整,長髮凌亂散在肩上背後,眼神中只剩一些固執之色,勉強維
持着最後殘存的尊嚴。
他一字字說:“喪家之犬。”
羽華遮住淤血的下頜:“我是什麼也好,只問你們說出的話是不是全然無信!”
白夜冷冷地看着她道:“正是無信。”
說罷伸手拔下她頭上最長的一根簪,就勢在她臉上一劃。
所有人都怔住。羽華臉上慢慢滲出血,現出一道長長的傷痕。白夜走到榻前將雪晴然的梳妝銅鏡拿來擎到羽華面前,冷聲道:“這麼醜的人,誰會要你。”
然後回頭道:“將她們關起來。”
甘棠第三次來拽羽華。銅鏡落在地毯上,發出一個悲涼鈍響。這一次羽華沒有再掙扎,只是睜大眼睛,呆呆地摸着面上傷痕,如同一個木偶般任他牽走。誰也想不到,在人人都糾結於是否守信的時候,白夜卻釜底抽薪地毀了她的面孔,讓她自己跟自己糾結去了。羽華不肯向任何人屈服,卻屈服於自己的容貌。
白夜停了停,走到雪晴然面前,伸手去拽她懷裡的枕頭。雪晴然猛一揮手,指甲在他手背上狠狠劃出個血痕。
“出去!”她絕望地喊。
甘棠不安地看了白夜一眼。以他所見,周焉的世子絕非雲王那樣的好脾氣。
白夜頓了頓,然後依言轉身出去。所有人都跟着他出去,只有玄明陪在雪晴然身邊。
寂靜中,雪晴然慢慢鬆手,任那個枕頭順着衣襟滾落到地上,然後將頭埋在玄明懷裡,悲聲啜泣。
玄明慢慢握起她的手腕,將上面繞着的紅線取下來,卻終不能再像從前一樣結個花樣來哄她。她的每一滴淚都像紅熱的岩漿一樣落在他心上,將他的心一寸寸灼燒得血肉模糊。
“蓮兒,”他輕聲說,“我帶你去看樣東西。”
深夜山中寂靜。車輪軋入薄雪中,發出輕微響動。雪後新涼,山中輕風流轉的方向似乎有些不尋常。雪晴然不知車子究竟走出了多遠,走到了何處,只知車輪下的雪地漸漸鬆軟了,車子行進也變慢。
終於聽到玄明在外面喚道:“蓮兒,從這裡須得下車。”
雪晴然身體依然虛弱,只能慢慢移出去。才一探出頭,便有個毛茸茸的東西兜頭過來。玄明將自己一路戴着的護額嚴實戴到她頭上,再將她身上狐裘仔仔細細裹好,然後將背轉向她:“我揹你過去。”
雪晴然裹得像頭熊一樣,乖乖伏到他背上。即使穿了那麼多衣服,她也依然很輕。她的手環到他胸前,裸露在冷風中。玄明將一個籠手塞到她手裡,然後朝着密林中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