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春後,前一年裡經歷了嚴重災厄的橫雲總算是勉強擡起頭來。在此期間,周焉並未有任何舉動,其他國家對此疑慮重重,亦未敢有任何舉動。儘管如此,橫雲朝中依然衆人憂心,諸人都時常關心於雪親王是否有管理好軍隊衆將之類,三天兩頭就有人詢問,令他十分煩惱。
這期間,他又養成了一種新的習慣,就是入朝的時候經常帶着雪晴然,因她如今的年紀已不能再和夏皇子廝磨,便讓她與公主羽華做伴。退朝後雪親王自己回家,等下一次入朝再將她帶回去。
文淑公主羽華居於藻玉宮。這裡有個極大的池,晴天時波光瀲灩,遇雨則水霧瀰漫,池中又有五色游魚點綴,行動處似彩錦飄搖,醉人心神。又有一個小池,池水清寒,裡面也生着蓮花。據說是早年宮中曾試圖將雪王府的蓮池移到此地,最終雖不得成功,卻也造就出這樣一個寒池。
這一宮的主人是羽華的母親寧皇妃,這位皇妃生得花容月貌,據說是千霜皇后失蹤後最得恩寵的妃嬪。玉藻宮中宮女侍從衆多,規矩也極爲嚴格。然而比之信皇妃的鳳簫宮,卻又是個格外熱鬧的地方。因每日總有一些後宮妃嬪來此拜會,事無鉅細都會報給寧皇妃。無論是後宮開銷,皇帝行蹤,還是殿前政事,各府人情。寧皇妃坐鎮藻玉宮,儼然六宮統率。
只有一人從不曾到此,自然是信皇妃。雪晴然每次去尋夏皇子時,信皇妃也總是低頭作畫,誰都不理,像是已經失了神智。夏皇子功課又緊,常常不在鳳簫宮中。久而久之,雪晴然便不怎麼去了。
但這也並非意味着她願意留在藻玉宮。因爲有其他妃嬪在的時候,寧皇妃經常讓她撫琴獻藝,再帶頭誇讚。又或是親自指揮宮女給她挽頭髮換衣服,打扮得和羽華一般花團錦簇。雪晴然受不了這種玩偶一般的處境,每每盼着雪親王快來接她回家。
這種日子一直持續到盛夏。其間寧皇妃對雪晴然一直疼愛有加,有了什麼好東西,必然要等到雪晴然進宮時纔拿出來。要是東西少,乾脆沒有羽華的份。由於這份疼愛來得有些令人不解,雪晴然常常頗受驚嚇。
比如某天晚飯後寧皇妃看到雪晴然戴了一個過大的紅玉鐲子,立刻就讓羽華退下腕上的玉鐲和她換。雪晴然百般推辭,寧皇妃卻說:“既然晴然捨不得,羽華你就把你的鐲子給了她。”
羽華當即取下鐲子就往雪晴然手上套,雪晴然忙說:“人家都說玉石有靈,這鐲子羽華姐姐早就帶着了,中途跟了我,怕是心裡不會願意,想想也很可憐。”
聞聽此言,羽華忽然向着她母親看了一眼,眼神閃過一種微妙的顏
色。寧皇妃似乎沒有看見,只是溫柔一笑:“這孩子果然心思太重,你是羽華最親的妹妹,就將我當做母親,又有何不可?怎會這般客氣。”
雪晴然再要說話,卻趕上夏皇子來了,三人不得不停下話題,轉而去看來人。
夏皇子見過寧皇妃,旋即說道:“雪皇叔有事,讓我送晴然妹妹回府。”
雪晴然強掩雀躍心情,起身告辭。寧皇妃對她一笑,話卻是對着夏皇子說的:“信姐姐近來可好?”
夏皇子應道:“承蒙寧母妃關心,母妃身體還不錯。”
“楊皇子可好?”
“皇兄比從前氣色好了許多。”
“如此甚好……夏皇子難得來了,喝杯茶再走不遲。”
夏皇子微微一笑:“委實不敢。”
一瞬間,寧皇妃的笑容裡似乎生出了一個輕微的裂紋,細看時,又彷彿只是錯覺。可這錯覺卻令雪晴然感到後背一涼。因那個裂紋後面露出來的,分明是一種令人恐懼的黑暗。
夏皇子已經抓起她的手:“跟我走。”
說完不等她和寧皇妃行禮,轉身就走。
外面暮色已沉。兩人走了很遠,然後雪晴然小聲說:“哥哥,你要做什麼……”
“何出此言?”
“我父親纔不會讓你送我……還是一個人。”
夏皇子回過頭來,很好聽地笑了:“我看你過得很悶,所以帶你出去玩。”
雪晴然眼睛一亮:“……去哪?”
“今日盂蘭節,許多人在河上放燈,必是好看。”
“爲什麼放燈?”
“死去的親人會循着燈流過的地方回來。”
雪晴然脫口問道:“是真的麼?”
夏皇子說:“我不知是真是假,但活着的人每次回家,不是都很歡喜看到門前的燈火麼?”
雪晴然於是跟在他後面起勁地走着,但因爲皇宮委實太大,兩人走了許久,出去再到河邊,又是很久。最終到了河邊時,放燈的人早已散得七七八八,燈也差不多全部順着河飄走了。
雪晴然默默坐在河堤上,低頭拼命揉着劇痛的雙腳。
夏皇子在她身邊坐下:“沒想到這麼晚了。”
他的表情一點都不像沒想到。雪晴然如實指出了這一點。
夏皇子微笑着不說話,卻在眨眼之間從不知何處取出幾團形狀奇特的彩色紙,三折兩扯打開,居然是摺疊起來的一盞盞紙燈。
雪晴然停止了揉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又變出了蠟燭等各種神奇物品,不一會就做好了兩盞極漂
亮的蓮花燈。
她尚在發愣,夏皇子已將燈盞放到她手裡:“就算不回來,至少也可知道你過得很好。”
雪晴然低下頭,對着那小小燈火看了很久,方纔低聲說道:“謝謝哥哥……”
就走下河堤,走到水邊,將蓮燈極小心地放入河水中。那一窩熒熒燈火,先是緩慢,隨後迅速地遠離岸邊,向着遠方穩穩飄走了。
雪晴然對着那漸行漸遠的溫暖光芒喚道:“母親,我們都很好,你也要照顧好自己……讓蓮兒……與你作伴……”
後面的幾個字,已經低不可聞。
宜蓮若有靈,必已知曉一切。然而這盞蓮燈所承載的思念與牽掛,卻絕無半分虛假。
她微微笑了,這樣暖的一笑,除了宜蓮和雪親王,她不會給任何人。
夏皇子低頭看看她,一隻手在她頭頂輕輕拍了兩下。
“……皇子哥哥,謝謝……”
“不必如此多禮。”
“你每次都對我說這句話……爲何?”
“你是我妹妹。”
雪晴然擡起頭去看他,夏皇子的黛色明眸在夜色中幽暗難辨。她像是要求證什麼事一樣,脫口道:“羽華姐姐也是你妹妹。”
夏皇子一挑嘴角,將目光投向河面,望着那蓮燈的眼神益發複雜。許久才垂下眼眸,將手中剩下的一盞燈慢慢放入水中。小小的燈光在水中打着轉,好長時間都沒有移動。他不禁微微一笑,向着水面伸出手去。然而就要碰到蓮燈的瞬間,那燈卻突然又動了,旋即飄飄搖搖離開了岸邊。
最終所有燈光都消失在了黑夜的河面上,四周只剩下河水潺潺的流淌聲。夏皇子收回目光,溫和地說:“太晚了,回吧。今晚還去鳳簫宮可好?”
雪晴然點點頭,對他笑了。
兩人重新走上河堤,走出一段路以後,夏皇子忽然有些驚訝地說:“竟有人比我們還晚。”
雪晴然擡頭望去,看到遠遠確有一人仍在河邊,他放入河中的不是一盞燈,而是連續不斷的許多燈。隨着那些蒼白的燈盞一起散去的,還有月色下依舊清晰可辨的紛飛紙錢。
此時風停雲散,月光彷彿凝固。飛雪般紛紛揚揚落下的慘白紙錢,那人手中不停放下的燈火,一切悲哀悽絕。
雪晴然忍不住向那邊走了幾步,然後突然停下,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月色下,那瘦削的身影分明只是個少年,他溫柔隱忍的淺笑,即使隔了這麼遠也仍可隱約看到。
她掩住自己的嘴,卻未能掩住脫口而出的驚訝喚聲:“玄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