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絃音,終未斷絕。有什麼溫暖明亮的東西在身旁躍動,一點點驅散着透骨苦寒。可那溫暖太過遙遠,如何才能再近些,近到可以整個人融在那光明裡……
她昏昏沉沉地向着那溫暖的東西伸出手去,然後--
啪的一聲,手上吃痛,被狠狠打了回來。
雪晴然猛地清醒,翻身坐起來,揉着被打紅了的手道:“你打我做什麼!”
九霄說:“打的就是你!你幹什麼?把手往火堆裡伸?你是那不要命的飛蛾麼?”
雪晴然呆呆坐着,漸漸想起了此前的事,不禁脫口道:“發生什麼事了……”
“你騙了我的琴跑到河邊,擅自彈奏。結果弦夢失控,將自己纏到河水裡去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要不是我趕到了拎你出來,你的小命,還有我那價值連城的琴,就全都完事了!”
雪晴然往火邊靠了靠,聲音有些啞:“我知錯了,以後再不會這樣做。”
“什麼?”九霄愣愣地擡起頭來:“你剛纔說什麼?我不是聽錯了吧?”
雪晴然說:“今天是我錯了,我再不會這樣。”
半晌,九霄低聲說:“我以爲你死都不會認錯。”
雪晴然這才明白他剛纔那一問並不是因爲沒聽清,不禁哼道:“誰像你。那麼愛計較。”
九霄反而笑了:“我不計較,快過來吃些東西。幸好我下水救你之前還留了個心眼,把吃的拿出來放在岸上了……”
“……我就要死的時候,你還在用心保護着食物?”
“若非如此,現在哪有的吃。”
雪晴然沉默了一會,感到沒話好說,只好湊過去接過他手中那點東西,對付着吃了,一邊挑剔道:“什麼東西破破碎碎的,真是忍夠了。”
九霄說:“吃完了就去睡覺,哪來那麼多廢話。”
雪晴然哼了一聲,在溫暖的火堆旁躺下,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道:“男女有別,你到那邊去,離我遠點。”
“這祠堂一共就這麼一點地方,雖然是你的地方,也不用這麼擠兌我吧。”
“你怎麼知道這是我的地方?”
“上面不是供奉着你的畫像麼?”
“什麼?”
她愕然起身,藉着幽暗火光,果然見到一幅畫像--上面畫的卻是個年幼的小女孩,手中持着一隻碗。
“你當日在王城施粥賑災,天下人不知多敬重你。橫雲處處都有供奉你的祠堂,怎麼你竟不知道麼?”
雪晴然望着那畫像沉默良久,終於無奈地笑了。
“天下的人……何其善良。”
畢竟是受了驚嚇,又在郊野,實在很難睡得安穩。半夜時分,雪晴然從夢中醒來,只覺得手腳都有些僵硬。正想活動,卻聽不遠處傳來兩個噴嚏聲。她睡眼朦朧地回過頭,見九霄遠遠地坐着,身上只得一件裡衣。
“大半夜不穿外衣,發的什麼瘋……”她喃喃唸了一句,裹緊身上的衣服打算繼續睡。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她身上哪來這麼多衣服--睜眼一瞧,可不正是九霄那
件青色外袍?
她這才明白,連忙起身過去,將衣服扔回他身上:“師尊,你又不坐在火邊,又不穿好衣服,不怕凍死在這祠中了?”
九霄恨道:“不是你說男女有別,叫我離你遠點的麼?”
雪晴然說:“那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把衣服脫了,不是比坐在我旁邊更失禮麼?”
九霄頓時氣結。半晌才仰天長嘆道:“我究竟欠這妮子什麼了!”
雪晴然說:“是啊,叫你不要來,你非和小白搶着要帶我來,這可不是病的不輕。”
九霄將衣服穿回身上,慢慢倒在一旁:“隨你怎麼說,我也累了,要睡一會。你別讓火熄了。”
他的聲音果真十分疲憊。雪晴然有些奇怪,便悄悄走過去看了一眼,因這一夜是朔夜,看得並不清楚,順勢在他額前臉上胡亂摸了一把。九霄頓時跳起來,抓狂道:“你做什麼?男女有別啊!”
雪晴然將他拖到篝火旁,笑道:“少說藉口。你着涼了,今天特許你和我一起坐在火邊,下不爲例。”
九霄又長吁短嘆不知說些什麼,忽然傳來個奇怪的聲音,頓時四下寂然。雪晴然愣了一回神,忽然悟到那是他肚子叫,頓時有些明白了:“你並沒有在入水之前放下食物吧?那些東西碎碎糟糟,其實是浸了水之後摘揀出來的對不對?你全給了我了,所以肚子纔會餓……”
兩下無聲。雪晴然側目看着他,不解地問:“你這般辛苦與我跑出來,到底爲了什麼?”
九霄拿起一根樹枝往火堆餘燼裡戳了戳:“你若想知道,要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儘管問。”
“你背後那朵紅茶花,是誰刺上去的?”
雪晴然怔道:“你怎會知道我身上有朵紅茶花?”
“我將你撈出水時,你衣衫不整,所以--”
話未說完,雪晴然已經一巴掌扇到他臉上。九霄回過頭,見她滿眼都是淚水,忙耐着性子解釋道:“你也想太多了。衣衫翻卷,偶然瞥見而已,並不曾輕薄於你。你也與我相處了許多時日,理當知道我的爲人--”
“不要說了!”雪晴然打斷他的話,淚水已經不可自抑地流下來,“誰管你有沒有輕薄……這朵茶花就是不能看,誰都不能看!”
九霄看了她一會,忽然將手搭在她頭頂,低頭對她笑道:“丫頭,那個人現在何處?爲何留下這朵茶花,卻不能與你相守?”
雪晴然掩面悲泣道:“你不要再問了!我們快些去找我父親,去找流夏!”
說罷果真起身就往祠堂外走。九霄看着她的背影搖搖頭,取過琴來急速一撥。
弦夢翻卷,外面葦叢裡頓時響起一片嘈雜響動。雪晴然這才猛然停下,警覺道:“什麼人?”
火把漸漸亮起來,原來四周竟埋伏了這許多人馬。爲首的一人走出來,赫然是蘇尚書,指着雪晴然不由分說大罵道:“雪晴然,你不遵皇命,待罪潛逃,又鼓惑駙馬,更與下賤琴師私奔,辱沒皇族姓氏!老夫今日就替聖上清理門戶,將你這不知恥的丫頭打死!
”
雪晴然冷笑道:“雪氏皇族內務,一個姓蘇的在此大放厥詞,將這麼多髒水潑到一個後輩身上,究竟什麼叫不知恥?蘇大人,我若沒記錯,你是戶部的尚書吧?怎麼管起刑部的事情來了?”
蘇尚書早就看她不忿,難得有這樣個機會,生怕給她跑了。當即先不忙着回嘴,吩咐左右道:“還不把這丫頭抓起來--”
話音未落,突然臉上捱了一掌。周圍立時大亂。蘇尚書又驚又怒,擡頭望時,卻見九霄擋在他面前,居高臨下斥責道:“我本念你年高位重,誰知你這樣不識好歹!‘丫頭’'丫頭'這也是你叫的麼?”
衆人無不目瞪口呆。旁邊一個隨行下官總算還得一絲清明,回頭道:“區區琴師,竟敢對尚書大人無禮,還不一併抓了!”
一干人等回過神來,即刻便要上前。九霄舉起手中玉牌,高喝道:“皇族玉牌在此,誰敢碰雪晴然一個指頭!”
蘇尚書頓時雷劈一般呆住了。
九霄退回雪晴然身邊,若無其事地說:“你不是急着去尋雪親王麼?我們這便走吧。”
兩人就要離開,蘇尚書忙說:“雪慕寒已經班師回朝了,你們還往哪裡去?”
九霄頓了頓,回頭道:“回去若發現你所言有假,莫怪我誅你的九族。”
返回王城路上,雪晴然不止一次偷聽到蘇尚書暗中嘀咕,說九霄那塊玉牌不可信啊不可信,說什麼也要穩住他,等回到王城證據確鑿了再將他和蓮花公主一併醢瞭解恨。
這期間九霄每天只忙於練習編結弦夢,對回到王城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毫不在意。一行人快馬加鞭,不出半月便趕回王城。
這一夜月朗風清。雪晴然獨自坐在營地一角,忽然九霄抱着琴過來找她。她只出神地望着篝火,並不擡頭。“你若到此時纔想和我結伴逃走,可是太晚了。明天就要到王城,我就算死也要去見我父親。你要跑,一個人跑吧。”
九霄躊躇了一會,字斟句酌地說:“我來,是爲茶花之事向你賠罪。”
雪晴然立時沉下臉。九霄忙說:“若你不想聽,我還有另外一事。”
“快說快滾。”
“……你好歹也是我的弟子,怎麼能這樣說話!”
“這就是你要說的事?”
九霄翻了她一眼,語氣卻軟了下來:“若那朵紅茶花的主人不在身邊,就將這位置讓給我如何?。”
雪晴然回過頭:“什麼?”
“我說我想--”
“不用說了,我已經聽清楚了。你是想到回王城以後的事,所以嚇得瘋了。”
九霄搖搖頭,握起她的手:“不必插科打諢。我知你不應我只是心裡還有他罷了。”
雪晴然立刻抽回手:“豈止是有他,是有好些人,個個都排在了你前面。”
“我雖不在前面,卻也有個排名的,是也不是?”
“是是是,從後往前數也是很快就可數到的。”
聽了這心不在焉的一句,九霄當即展顏道:“如此,你理應當和我在一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