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滿才躺下, 又人來敲門。
是醫女。
給阿滿看了病,拿了幾服藥。
“您是受了涼,喝溫薑湯發發汗便好。但病了身子弱, 這幾服藥是防時疫的。您記得喝下。”醫女囑咐。
“秋天乾燥怎會有時疫?”
醫女年歲尚輕, 皺着鼻子想了想, 說:“這是太醫院交代下來的, 說是宮外有時疫, 宮裡還沒有。以防萬一。”
以防萬一。
阿滿把藥全喝了。
時疫不知道是不是抵擋住了。倒是傷風好得出奇地快。
這日跟皇帝請平安脈的是太醫院的醫正。
“聽聞宮外時疫流行,有藥能醫麼?”聖上問。
醫正說:“從上個月初八以來,已有數百例症狀相似的病人, 病因尚未查明。多是些老人和小兒患病,現在的藥效用不大, 已報上來的死了有三十六人。臣無能, 請聖上降罪。”
“大夫不是神仙, 藥石也非仙丹。你不用太過自責。只是現下最要緊的是控制疫情,看看是否有預防的法子, 你們太醫院用心研究下,太醫院不僅爲宮裡人看病,也要讓你們的醫術造福百姓。從今日起,宮裡就兩名值守大夫,其他人還有醫女藥童, 都到宮外去, 治那些時疫病人。”
醫正尚有猶豫。
“有兩人夠了, 若是有要緊事, 一匹快馬就把人招來了。”
“聖上, 老臣有事要奏。從時疫流行起,太醫院便對宮內諸人做了一遍篩查, 從上月初八開始,到昨日,宮內發現有七人有發熱咳嗽症狀,太醫院安排人送去了時疫藥物,其中五人已經先後痊癒,尚有兩人還未痊癒,其中一人出現症狀三日,一人發熱五日。臣等深恐時疫傳入宮中。想請將此二人送出宮去調養。”
李慈煊想了想,說:“那兩人在哪裡當差?”
“一人李貴,在尚膳監,一人孫柱,在直殿監,索性都離得主子們遠。”
“好,去辦吧。”
“時疫特殊時期,是否發現此類症狀的病人均按此辦?”
“恩,就這樣。你去吧。”
醫正退下。
阿滿從前聽人說皇帝,商議的都是軍國大事,立在御前幾日也多少聽了些議事,才知道皇帝當真是日理萬機,憂國憂民。
李慈煊一直低頭看摺子,擡頭見人,也沒往阿滿這邊瞧。
阿滿到底病後,站了一會兒腿腳發軟,頭上冒虛汗。換了班,阿滿險些虛脫,給自己倒杯茶手抖得都握不住杯子,隨便吃了晚飯,早早就歇下了,一覺昏昏沉沉,也不知睡到什麼時辰,被紛雜的人聲吵醒。
她披衣來看,暖閣裡燈全點上了,看得見往來人影,一行人擁着聖駕匆匆往外。
正巧周園過來,她抓住人問:“這怎麼了?這麼晚。”
周園低聲說:“二皇子病倒了。常公公讓我找師父去傳話。”說完快步走了。
秋夜涼意起,阿滿立了會兒,受不住,趕緊回房,躺在牀上卻睡不着了。
果然快天亮的時候,前頭一陣熱鬧。阿滿以爲是皇帝回來了,趕緊起身,收拾妥當,到了暖閣才發現,皇帝一夜不歸。
順寶見到阿滿來,主動湊上來說:“別忙了,今兒都回去好好歇着,這幾日不知怎麼熬。”
“怎麼了?”阿滿知機地接道。
“唉,昨晚上那邊傳話來,說二皇子突然燒得口吐白沫,滿太醫院的人都過去了,連宮外的都喊回來,折騰了一夜,聽說好些了,但誰知道呢?天快亮的時候,東宮那邊傳來動靜,說太子也……”他做了個手勢。
阿滿驚呼一聲。
“如今皇后在東宮守着,皇帝在東宮跟二皇子這兒來回問。唉,怎麼就這時疫偏偏上了兩個頂尊貴的人的身呢?像咱們這皮糙肉厚的,發發燒還通透!求老天保佑,保佑這兩位小主子福大命大,度過這一關吧!”
阿滿忐忑一日。
當晚子時,陰氣最重的時候,等來消息,太子薨了。
隱約聽到東宮傳來的哭嚎聲。
阿滿將頭上釵環摘下。
恍然想起了自己那個在襁褓中就被人帶走的孩子,也是這般短命。是否皇家的富貴太盛,這些年幼脆弱的孩子承受不住,纔會急匆匆離去。
所幸二皇子在第三日上退了燒,從鬼門關轉悠一圈又回來了。
安莊妃前腳踏進宮門就得此消息,心中大石卸去,頓時整個人萎頓下去,連夜趕路已經耗費了她太多精力,等到了二皇子跟前,她顧不得滿身風塵,抱住勉強睜開眼的兒子痛哭難止。
皇后見此越發心冷。憑什麼她這樣好命,有了兒子,還能抱着兒子哭。
而她呢?
皇后隨軍長大,從未落淚,此時卻覺得胸中戾氣翻涌,越滾越大,急尋出口,終於從最薄弱的喉管中噴薄而出。
“皇后!”一聲淒厲的驚呼在東宮迴響。
皇后低頭看見自己前襟上暗紅點點,一股熟悉的血腥氣衝入鼻腔,她忽然覺得很輕鬆,輕鬆得如同年少時隨着父親策馬草原,在絨絨軟草上奔騰,頭頂是藍天白雲和雄鷹,眼前是天際,是山脈溫柔的起伏,空氣中都是青草的味道。遠處是個少年騎手,俊俏挺拔,風吹起他的披風,露出裡面猩紅的色彩,但比不上他笑容的燦爛。那自由自在的風一樣的少年,風一般逝去的歲月,風一樣即將冷去的生命。皇后仰頭倒下,好像看到那個少年的臉伸到自己面前,問:“你怎麼了?”
而後眼前全黑了。
皇后醒來,看見牀邊坐着的皇帝,說:“我夢見我爹了,他死了。他說他等我一會兒,好久沒見了,一路走有個伴。”
皇帝抓住她的手,見皇后神情不知該繼續隱瞞還是該點頭。
“我大約是做了什麼孽,讓我一直無子,好容易有個太子,卻也早夭,是不是我連累了他?若不是這樣,恐怕能活的久些。人再厲害也掙不過天命。是我賀家有愧天道,殺伐太多。”
皇帝落下淚來,說:“別胡說,不要亂想,太醫說你是一時氣血紊亂,好好靜養幾日能起身了。”
皇后目光迷迷茫茫,搖頭說:“他是怎麼死的?”
皇帝只好說:“昨日夜裡前線來的八百里加急,賀老將軍被流矢擊中後心,不幸身故。”
“難怪,夢裡見着他的時候穿着明光甲看不出來。父親這一死,邊關又要動亂了。多少年才難得太平。”皇后說完,一陣氣喘,太醫上前施救。
果然如皇后所料。
匈奴再次舉兵南下。
李慈煊再回養心殿時,阿滿幾乎認不出他來。神情憔悴,滿臉胡茬,眼眶深凹,幸好那目光依然亮。
他坐下,很沉,在椅子上。
雙手撐在膝上,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灰暗的氣息。
良久。
他擡頭望見阿滿。
阿滿躊躇了下。
“來。”他朝阿滿招手。
阿滿只得上前,立在離他的手不遠的地方。
李慈煊說:“你一直躲着我做什麼?”
阿滿沒底氣說沒有,有些尷尬,便說:“聖上,要喝水麼?”
李慈煊說:“好。”
阿滿把杯子送到他手上,倒不好再躲。
李慈煊喝完水,捏着杯子說:“你不要遠着我。”他把目光虛虛地放在地上,沉聲說:“我就是,有點兒累,想找個人安安靜靜地靠着坐會兒。”
神情寥落。
阿滿不忍,朝他走了兩步,想說些安慰的話,又不擅長,張了張口,說:“聖上,您不要太傷心。得顧着自己的身子。”
李慈煊垂着頭,不知是笑還是嘆氣,雙肩微微抖動了下,他伸出手拉住阿滿的腕子,阿滿想抽,被他用力攥住,順勢滑落,抓住手。他說:“讓我抓會兒,就一會兒。”幾乎是懇求的語氣了。
阿滿受不住他軟語,沒再掙脫。
“是啊,我不能倒。皇后倒了,太子沒了,岑兒病了,我不能再倒了。可我也是個人,阿滿,我真累,真累。”
雖然沒有眼淚,就這兩句話卻讓聽的人都覺得心情壓抑。
阿滿感受到他在微微發抖,覆掌輕撫他的手背。
李慈煊突然捉住她雙手,拉到跟前,用雙臂緊緊抱住她的腰,將頭埋在她腹上。
阿滿猝不及防。
這是個孩子的抱法。她空出的雙手,很自然地落在他頭上。正午的陽關從窗棱中照射進來,卻被厚重的幔帳擋住,兩人在靜謐的空氣中默然。阿滿擡頭望向窗外,正好能看見斜射的日光中有微塵在飛舞。她低頭看見,漆黑的頭頂,有一簇白髮。
“阿滿,我想要你。”李慈煊悶悶的聲音彷彿從她身體穿過,讓她整個人僵硬。
她感受到危險的氣息。
李慈煊忽然縱起,將她抱進懷裡,手用力地撫上她的脊背。
阿滿幾乎要尖叫,本能推開,卻推不開。
李慈煊的動作越來越放肆,阿滿也顧不得許多,不惜力氣想從他控制中掙脫。
他的嘴落在她耳邊。
阿滿驚叫一聲:“不!”奮力一搏,將李慈煊推開。
她驚恐的樣子讓李慈煊驚詫,繼而冷道:“我就這麼讓你討厭嗎?”
阿滿拼命穩住呼吸,說:“不,不不,是我,是我不配。”她分明不傷心,但淚珠吧嗒落在手背上,她跪倒在地,說:“是我不配,聖上,我辜負您的厚意,是我不配。”
“爲什麼?”李慈煊受傷的問,不知是問誰,“爲什麼連你也不要我?我就那麼不堪嗎?我貴爲天子,可爲什麼就換不到一顆真心?怎麼就這麼難?愛上我就這麼難?你恨我?怨我?怨我把你留在身邊?”
“陛下!不,不是的,是我,是我……”阿滿望向李慈煊的眼睛,她說:“陛下,您的好意我只能來世再報。”
“不要來世!哪裡來的來世!”李慈煊將阿滿拉起。
“陛下!我先遇到了景王!”阿滿含淚喊出。
李慈煊看着她。
“還生了一個孩子。”阿滿雙眼含淚。
她輕嘆道:“我跟景王還生了一個孩子。”
所有的顧慮都放下,所有的畏懼都消失,渾身好像突然生出了堅硬的遁甲,好像生出一種解脫的欣喜。
“我不愛他。我愛的是他的富貴權勢,爲了這我把自己當成一道菜送上他面前,怨不得他吃幹抹淨,殺人滅口。可怎麼辦呢?人生不能回頭,有些錯就是改不了。”阿滿看向李慈煊說:“你很好,不管是皇帝還是個男人,你不必這樣難過,總會有人看透你的好,不爲你的身份而愛上你的。”
阿滿說完,行大禮退出。
阿滿轉背的剎那,雙淚順腮而下。她終於後悔了,爲從前的自己而羞愧,含着淚她卻笑了,執着地望着前方,卻看不清前路,腳下越來越快逃出這片燦爛明朗的宮殿,折進一條幽深的宮道,兩邊的紅牆擋住了陽光,阿滿的力氣也隨之流失,拖不動腳步,最終扶着牆,身體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地佝僂起來,好像有一柄木槌狠狠捶杵着她的心臟,幾乎是一步一泣,走過這條鮮紅而幽冷的路。
或許,當年死在團城是最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