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日初生, 宮牆如血。
李慈煊的心在鈍痛,朗朗白日下彷彿逃不出的魔咒。
常遇扶住他,說:“主子, 樑嬪是久病未愈, 傷心亂神了。”
李慈煊聽他說“樑嬪”, 知道是在提醒他, 今時並非往日。可仍忍不住心悸。只有他主僕二人, 李慈煊問:“我真錯了?”
常遇垂首。
李慈煊扭頭看他,非要等到個答案。
常遇嘆口氣,只得說:“陛下, 並非您錯了,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
“可爲什麼我愛的人都要離我而去?”
常遇想了想說:“樑嬪並非真要離開您, 她是傷心了。她以爲您是爲了……”他頓了下, “……才封她, 把她當成了影子。樑嬪是個實心眼兒,纔會鬧成這樣。您看她多傷心, 她也心痛啊!”
李慈煊冷靜下來。
“樑嬪有些誤會,又恰巧病後神思不屬,纔會反應這樣大。”常遇又道,“聖上,這會兒樑嬪恐怕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哪裡再受得了刺激, 等她冷靜了, 再經人一解釋, 這其中誤會自然就化解了。”
李慈煊也覺得心力損耗, 點點頭,聽了常遇的話, 先回到養心殿,等冷靜後再說此事。
關於阿滿像謝玉山的傳言並非空穴來風,讓他對阿滿生出一點愧意,但未料到阿滿竟是這樣剛烈率直的性子。昨日夜裡見面時,就應該感覺到不妥了,可是當時沒有在意。這樣一想,李慈煊越發內疚。
是夜,得知阿滿已經歇下後才又去了鍾粹宮,也不讓人通傳,看見阿滿正躺在牀上,睡夢中猶皺着眉頭,淚痕未乾。
李慈煊輕撫阿滿的背,擁着她入睡。
次日一早,李慈煊要去上朝,看阿滿睡得沉,便悄然起身,回頭看,阿滿竟然還是蜷着身子睡得如同一個嬰孩,她的睫毛顫了下,李慈煊知道她醒了,只好嘆口氣走了。
阿滿這一覺睡到如上三竿,悠悠轉醒,起牀才發覺來了月信,越發疲賴,坐在妝臺前任秋文擺弄。
春妮從外間進來說:“外面一個宮人說是隔壁的,說是一隻皮球飛到我們院裡來了,來撿球。”
阿滿心不在焉,看了春妮一眼。
春妮自去打發。
等春妮挑簾回來,阿滿忽然問:“哪個隔壁?”
春妮略頓了一下,說:“她說是承乾宮的。”
“承乾宮還有人麼?”阿滿扭過頭。
“問了劉全,他說承乾宮裡沒主子了,但還住着四個下人,兩個宮女,兩個太監。聽說有兩個是從前的老人。”春妮看着阿滿,問:“主子要不親自叫劉全進來問問?”
阿滿揮手讓二人退下,又倒在牀上去了,肚子隱隱墜痛。從前年少時沒有這毛病,後來團城上沒好好將養,落下這個病根。大熱天的讓人燙了一個湯婆子卷在腹下,背上不知道是熱的汗還是痛的汗。
阿滿暈暈乎乎到了中午才捱過這一陣,起得來身。
秋文端了一大鍋烏雞紅棗當歸大補湯,阿滿聞着這味道就反胃。忍了忍,還是喝了,懶得多費口舌。
衆人雖都裝作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但最多嘴多舌的秋文都安靜了,氣氛有些沉重。她都能想到等這最初的平靜過後,必然一輪一輪的勸說就來了,只不過看他們怎麼措辭,有哪些新招。
李慈煊這一走再沒有來鍾粹宮。
阿滿一個人想了三兩日,有些後悔當日太激動,鬧得這樣大,真是丟人。應該裝作不知道,傻呵呵過日子多好。
春暄日暖,黃鶯恰恰,一派草長鶯飛的熱鬧勁頭,就前院新植的兩顆桃樹都竄出了花骨朵。
阿滿站在垂花門前左思右想,最終推開門,出了鍾粹門,春妮朝秋文使個眼色,秋文忙去後院找劉全,春妮跟着阿滿。
兩人轉到承乾門前,春妮爲難:“主子,咱來這兒幹嘛?”
“去敲門。”阿滿說。
春妮往來路上看了眼,看見劉全從門裡出來,才遲遲唉唉走到門前,才擡手,門從裡面開了。
門裡門外打照面兩人都愣了下,旋即笑了。
裡面開門的正是那日來撿球的宮人,喚作芸娘。
阿滿看芸娘約莫二十六七歲的樣子,神態從容,面目溫雅,不禁想,連宮人都這樣風度更難想主子了,心下惘然。
芸娘將阿滿主僕三人讓進承乾宮,並叫出小宮女送上茶點。便不再多言,退到一邊。
阿滿坐着看那茶裡還有芝麻綠豆茶葉之類,心下一怔,問:“你是哪裡人?”
芸娘上前一步,說:“回小主,我進宮前是湖廣武陵人。”
阿滿驚詫,笑說:“難怪,這茶我還是在家時喝過。原來竟是同鄉。”
芸娘含笑不語。
在阿滿印象裡,大凡宮裡不錯的人物都是八面玲瓏的,她這一句話出去,那裡就有一籮筐話等着她,這些漂亮話她每每聽着都驚歎弗如。不料芸娘含笑不語,難道這人也跟她一般不善言辭?不禁心下又生了兩分親近。
“你伺候過貴妃?”阿滿問。
芸娘說話不急不緩,含笑溫柔,說:“我有幸伺候過謝主子一年半。”
阿滿慢慢沒用勺把碗底的綠豆芝麻都喝了個乾淨。
“她長的什麼樣?我跟她很像嗎?”阿滿忽然問。
芸娘朝阿滿仔細看了看,說:“小主跟珍貴妃不像。”
不僅連阿滿,劉全跟春妮都詫異。
“珍貴妃眉毛又黑又彎,眼睛不大,鼻樑挺,嘴角微微朝下,不笑的時候看着嚴肅極了,像跟誰鬧彆扭倔強的樣子,但其實性子很和善,愛笑,一笑起來眼睛嘴巴都彎彎的,像個孩子。小主您跟她像的也只有都是鵝蛋臉了,其餘都不怎麼像。”芸娘很認真地說,看得出她對珍貴妃感情頗深,說起她來眼睛亮亮的,笑意也格外真誠。
這樣一說,兩人的確不怎麼像,阿滿倒疑惑了。
“她是個什麼樣的人?珍貴妃,你能說說嘛?”
“她呀,很隨和和善的一個人,從不跟我們立規矩,我們這些下人在她跟前都自在得很,都愛跟她說話,在一處。不過,她也不是一味的好,她有她看重的,但凡她看重的,她想做的,想要都,都會一股腦往前,她身上有那種勁頭,叫人看着就覺得羨慕。跟她在一塊兒久了,也不自覺就會沾染上那股勁兒。”芸娘邊收拾茶具,邊說:“我們這兒從前還有一個大宮女,擇選女官的時候報了名,她聰明又發奮,拿了個第一,同去參加的人都不服氣,想方設法翻出她的底來,還真查出點東西來,她竟然是貴妃的遠方表妹,衆人一聽,有這層關係,也都想得通了。其實她哪裡需要這層關係,她學問人品好得很,如今作了宮中女官的翹楚。謝主子爲這事給我們好好上了一堂課。”
阿滿以爲她是拉家常,聽完明白過來,芸娘這是在說,衆人見她一步登天,說她像珍貴妃不過是找個讓自己好過的藉口。
芸娘見阿滿神色,說道:“咦,倒是您這一側頭,有幾分像。”
阿滿扭頭看她。
芸娘一笑,說:“這又不像了,就方纔那一低頭的樣子。”
阿滿像是騰雲駕霧回了自己的小窩,遣散衆人,對着鏡子,又舉把小鏡子,側目垂首,又正面,笑與不笑。
氣餒地放下鏡子。
阿滿想到芸娘說的那股勁兒。
她知道那是執着,那是心中的理想,那是一股震懾人心感染至深的力量。
其實說她跟珍貴妃像,她都有些汗顏。空有這一側首的相似,卻在精神上相差千萬裡。
其實阿滿知道,她自己一直都在逃。
可人生逃到哪裡去?
必須活着面對,逃避也是面對生活的一種姿態,很不光彩的生活姿態啊。
阿滿想象得到謝玉山身上必然有一種獨特的魅力,有一種光芒,讓人着迷,引人追隨。她帶給身邊人的是溫暖,是力量。
而自己呢?
阿滿把過往的思想細細一捋----原來她從來都在要,想要,沒有給出去什麼,哪怕是給她最多幫助和溫暖的人,她也沒有給他們送回什麼,似乎給他們帶來的都是麻煩。
是否愛情也是這樣?
對李慈煊。
她給過什麼?
沒有。
她在享受他給她帶來的特殊照拂、情感、地位的同時,沒有從她這裡得到什麼,她從沒有主動付出過。那她從哪裡來的底氣繼續索取,還甚至想要索取更多、全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