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到養心殿中做個七品女官吧。”皇帝接話。
阿滿放了心, 感念皇帝通情達理。
莊妃才鬆一口氣,又不禁氣得直跺腳,等自家宮門一關, 說:“平日裡一聲不吭, 如今跟皇上演一唱一和, 當滿宮人都是瞎子!”
劉煙瑢說:“聖上睜隻眼閉隻眼, 皇后便還他一個人情。咱是被她將計就計, 在邊疆這樣的局勢上,逼得皇上不得不表態給她立個太子。皇后是個狠的,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一點醒, 莊妃細細一想,“那你怎麼不拉着我, 早知這樣便不選這時候了。”
“德妃那邊動了, 我們只得動手, 誰知黃雀在後。再說了,我的小姐誒, 我也不是諸葛孔明!”
莊妃氣急:“想不到歪打正着,反而鑽進了那女人的圈套。如今倒好,她得償所願得了太子,樑阿滿正名成了女官,雷周全被挖了出來, 爲找呂雀的弟弟費了多少工夫, 竟然就這樣白白送給賀英蘭做了人情。到頭來, 倒是我這裡什麼都沒落到好。“
劉煙瑢只得陪着嘆息, “我跟你說過, 皇后那裡不簡單,得提防。”
“說過, 說過,說過有何用?還不是沒算計贏人家!”莊妃拿起一個胭脂盒朝劉煙瑢打去,沒仍準,落在她腳邊。“賀英蘭,我恨不能她吃飯噎死,喝水嗆死。”
劉煙瑢暗自翻了個白眼。
“還有那樑阿滿,如今都坐上女官了,就攔不住她了?眼睜睜看着她得寵?”
劉煙瑢只得勸:“娘娘,她如今只是個女官,還沒成妃嬪呢。而且她那裡只算得上一個小鬼,想當年珍貴妃那樣盛寵,今上也沒昏了頭,亂了規矩。正主兒都沒翻過天去,一個影子能造起什麼風浪?如今皇后勢大,手裡有個太子,賀將軍又手握重兵,皇帝又記她的情,還是想想如何對付皇后的好。”
“怎麼對付?”莊妃有點兒急了,頭昏腦脹。
“先避其風頭,靜待時機。”
莊妃一聽,大叫一聲撲倒在牀。
“那雷周全死了。”劉煙瑢說。
莊妃依然躺着,咬牙:“好容易塞進去兩個人,一個死一個關,一次全摺進去了,氣死我了!如今佔了下風,再要做什麼比從前還要難上百倍了。煙瑢,你說我是不是今年流年不利啊!”
劉煙瑢拾起腳邊的胭脂盒。
莊妃從被子裡擡起頭來,說:“不過是個襁褓中的太子,今後如何還先別急着說。”
劉煙瑢皺眉,左右看了,無人。
剛鬆口氣,門外有人稟報。
“娘娘,坤寧宮來人了。帶了皇后娘娘口諭。”
莊妃從牀上掙扎起身,劉煙瑢趕緊過來幫忙。
“來的是誰?”
“是坤寧宮的總管五福公公。”
莊妃換了衣裳,劉煙瑢打開門,對五福說:“公公您久等了。我家娘娘方纔有些頭疼。”
“劉姑姑您折煞我了,我等娘娘是當奴才的榮幸。”五福說完直起腰,說:“皇后娘娘說:‘請莊妃明日動身到天寧寺爲邊關英烈祈福。’”
莊妃一聽,柳眉倒立:“什麼?”
“娘娘!”劉煙瑢道。
莊妃咬牙遵懿旨。
等五福一走,莊妃將手中的護甲扔出一丈遠:“她竟然,竟然就這樣明目張膽把我,把我弄走!”說完氣得大哭。
劉煙瑢看她傷心,只得在一邊勸慰。
次日,儲秀宮諸人往天寧寺而去。
皇后讓人盯着莊妃到了天寧寺纔回宮覆命。
太子已經會朝人笑了,皇后接過肉乎乎的孩子,太子張開小手,揪住了她的耳墜子,拉得她偏頭,順勢將臉貼在了孩子的小臉蛋上,孩子咧開嘴,朝她的耳朵下口,沒牙的小嘴,又舔又吮,弄得皇后半張臉都糊滿了口水,宮人上前將皇后的耳墜從太子手中拽出,皇后笑罵道:“這小崽子!”
德妃來請安。
皇后正逗弄孩子,讓五福跟她說:“我這裡不用天天來立規矩,這不要緊,要緊的是心。你的心我知道了。”
德妃得了話,便不再每日再來,只是隔三差五帶些時興的小玩意來看看太子,略坐一坐。也不去其他地兒,只在永和宮中度日,大皇子李和峻來時,才聽得永和宮中嬉鬧之聲。
皇后聽聞,也只一笑。
皇帝那裡自有人伺候。
阿滿自封了女官,雖在養心殿中算不得如何,但在各宮行走卻是極體面的了。連從前的師姐劉斐和李甜兒見了她也格外客氣,倒讓阿滿有些不自在。
劉斐被分到了尚宮局司言司,而李甜兒則分到了尚功局司彩司。雖都是“功”,可到底不一樣,李甜兒見了劉斐跟阿滿,笑得有些尷尬。她反倒成了最末的。
“你如何還這麼素淨?”劉斐拉起阿滿的手說,“走,我們去領女官的釵裙。今兒我們也沾沾你的光,看他們不巴結着送上幾隻好釵。”
阿滿尷尬,不知怎麼回,只好呵呵賠笑。
三人到尚服局,尚服局司衣親自來迎,阿滿兀自淡笑少言,自有劉斐應對。三人得了應得的釵裙,果然另有準備,劉斐原本就喜歡這些朱釵玉翠,挑得十分仔細,李甜兒在一邊品評說笑,阿滿擡眼看到了一個匣子裡擺放着兩隻一樣的鳳凰鎏金步搖,仔細一看,不禁愣了----這就是當年她好容易攢了二十兩銀子從宮中淘換來金鳳步搖。只是沒想到能在宮裡再見到這個。
“阿滿,你有喜歡的嗎?”劉斐決定收了一支蝴蝶點翠的簪子,拿到阿滿面前得意得嘚瑟。
“師姐,我都還有,不缺戴的。”
劉斐一笑。
三人離去時,那司衣拉住阿滿的衣袖,將一個小匣子塞進她手裡。動作迅速,而且撤手飛快,阿滿剛要推拒,有人過來,便錯過了這個時機,只得領着這份額外的禮物回到養心殿。
回到自己屋中,她打開匣子一看,忍不住笑了----正是那一對金鳳步搖。
一時百感交集。當初那樣費力才得來的東西,如今卻來得這樣輕而易舉。阿滿帶上,其實是好看,至少比在王府中她印象中好看。可她脫下來,將他們放在妝臺上。
大凡女人都會追求美好的、閃光的東西,想得到而不能得,越發抓心撓肺,想方設法去求得,可往往真到手了卻總生出一種不過如此的感嘆。阿滿到現在都還記得當年自己對那金鳳的強烈的慾望,可曾想過有一天會對那步搖會有如此寡淡的興趣。
她靠在窗邊小坐了一會兒,心中惦念今夜要當差,便收起心緒。
節氣已經過了立秋,晚間的風不似夏風,有了涼意,夜裡下了一場雨,風雨裹挾。阿滿看天氣,便在昨日穿的夏衣里加了件衣裳,沒料到看着下雨冷,秋老虎卻厲害,走幾步,汗就出來了,熱的有些受不住,偏偏又是加的裡面的衣裳,又脫不掉,只覺得全身都在熱火火的燥熱中難耐卻不得不忍受,等見到皇帝的時候額頭上都冒汗了,臉上紅粉粉的----她這兩年就是這樣,常年畏寒,只有熱的時候臉上才帶出一點血色,看上去怪好看的,皇帝不禁留意看了她兩眼。
阿滿以爲是她滿頭大汗的狼狽樣子惹來皇帝側目,縮着脖子趕緊撤到偏房,把添的衣裳脫下來,才大鬆一口氣,徹底解脫,這是才發覺裡衣都汗溼了,小風這麼一吹,禁不住一哆嗦,心道不好,今兒是要着涼的節奏,果然在殿裡立了沒一會兒,身上熱氣歇了,一陣陣涼意襲來,頭暈暈沉沉,看着常遇進來,竟然直直看着對方,腦子短路不知道喊什麼,常遇也納悶地回看了她好幾眼。
好歹混到換班,熬了一碗薑糖茶灌下去,裹緊被子發汗。不曾想,第二天還是腦袋重的擡不起來,還有個女官今日正好告假,阿滿值得硬撐着去當值。
李慈煊看來心情不錯。
常遇說:“纔剛皇后派人來說,今年女官覲見,加一個節目,說是讓新進女官裡出一個人,說幾句。”
皇帝笑了,說:“這個節目倒不錯,阿滿,你去吧。養心殿裡的人拿出去都是頂尖的。”
阿滿一慌,忙說:“聖上,我,我不行。”
“怎麼不行了?連書都能默得,樹都罵得,幾句話說不來?”皇帝說。
常遇也笑。
“我不太擅長說話,而且人多了,我,我害怕。聖上,您還是換個人去吧,我不怕丟我的臉,我這出去丟了養心殿的臉,丟了聖上的臉,我擔當不起。”
“這是聖上擡舉,人家都是上趕着,你還躲着。你這說得不是挺好的嗎?”常遇說。
“都是練出來的,你不敢,我去給你壯膽。”皇帝說。
阿滿心道,您去我就更不敢了,於是垂着頭。她頭昏腦漲,又因晚上沒睡好,情緒很差,這時候一種豁出去的念頭佔據了她的理智,但到底知道忤逆君上是死罪,便採取了一種委婉而含蓄的方式,她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跪在地上,整個身子往前一趴,默默而堅定地癱在那兒不動了,非常另類地表達着她的抗拒和不滿。
常遇驚得只眨眼。
可阿滿看不見。
皇帝等了好一會兒沒見迴音,扭頭一看,衝阿滿這個五體投地的姿勢發了好一會兒呆,突然整個人放鬆了下來,好笑又好氣地轉過身衝着阿滿,左看看右看看,被她這無賴樣子搞得哭笑不得,說:“滾吧,滾吧,還想讓我叫人來把你剷出去嗎?”
阿滿聞言無比哀怨委屈地瞅了他一眼,這鏟字用得有些奇怪,卻也安安靜靜地退出去了。想到這樣放棄了一樁自己很討厭而且很棘手的事情,不禁雀躍。
常遇朝二人各看一眼,偷偷一笑。
阿滿早早就歇下了,起身時覺得身上乍寒乍冷,趕緊吃了一碗熱湯發了些汗,感覺好一些,鼻子卻塞住了。
皇帝問起。
阿滿說:“久病成醫,我這是着涼了,多喝水,穿多點兒幾天就會好的。不用吃藥。”
那場雨後天氣一直晴好,夏末秋初竟然十分燥熱,阿滿卻加了衣服,穿的圓滾滾的。
皇帝瞥了一眼說:“對你說你能治好你的病,深表懷疑。都第四天了,越來越嚴重。”
阿滿濃濃的鼻音說:“我自個兒覺得好很多了啊。”
“拉倒吧,鼻子沒通,今兒早上聽你還添咳嗽了。”皇帝還沒說話,常遇趕緊湊上來揭穿。
阿滿無語。
“去好好養病,放你三日假。”皇帝說,“好好養好了,別儘讓人擔心。”
聞言,阿滿一愣。
這言辭太過親暱。
她擡頭,正看見常遇別有深意地朝她一笑。
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皇帝,每每一想起便覺心中驚惶,盡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讓他有這樣的想法,而且完全記不起什麼特別之處讓他記住,一片茫然中自然也有一分欣喜,被這樣的男人喜歡充分滿足了女人的虛榮心。常遇當初來探口風應該是受了皇命,因前後他的態度多少有些不同,頗多維護,足見了幾分心意。她不禁又想起了景王,當初花了多少心思搞了多少小動作,仍然沒有獲得景王的青眼,而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卻入了人家的眼。果然若是喜歡,便是怎樣都喜歡,若是不喜歡,做什麼都枉然。尤其是男女之情,太難琢磨,只能用緣分二字來說了。一時想的遠了,阿滿收回心神,心下也明白今天這一番對白不過是悠長歲月裡的一場可以忽略的邂逅,最多不過是今後作爲炫耀的談資。她如今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這裡已經是奇蹟,還能巴望再出個奇蹟嗎?掃除了一個暗雷,可還有更大的隱患埋在自己腳下,而這一點,是男女之情裡致命的一點。
阿滿意冷,領命退下。
皇帝見她神色這樣寡淡,心裡有點不舒服了,心說我貴爲天子你也不感激涕零一下,又怕她沒明白,追加了一句:“你明白了?”說完臉耳朵就發熱了,忙揮袖讓他退下:“去吧。”
阿滿退出,心無喜色,熱風中含着涼意,恰如藏着的利刃,她心猛地一抽,渾身汗毛倒立,結結實實一個顫慄從頭到腳趾尖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