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三更,李慈煊被燭光晃得眼睛發花,將手中筆放下,擡頭看到門外的海棠,不知怎麼就想起那天跪在海棠花樹下的宮女,有點兒煩躁----夜裡的情緒總是有些難以掌控。
“去把樑阿滿帶來。”李慈煊對常遇說。
常遇沒立馬應聲,而是擡頭看了眼聖上,才低下頭去,說:“是。”
這一路上,由不得常遇不多想。
聖上今日明顯心中有事,又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這個時候叫阿滿,還能做什麼?
所以常遇叫阿滿的時候,見她兩鬢未乾,便只提醒她薰會子香,沒再叫她沐浴,也省了在這一節上多費口舌。把人領到跟前,聖上卻坐在椅子上,隔窗望月,氣氛有些凝重。常遇也鬧不清是個什麼情況,反正只要是涉及到跟珍貴妃,現在再加一個跟珍貴妃相似的樑阿滿,聖上的情緒走向就難以捉摸。
難道是找個相似的人來說說話,以解相思之苦?
常遇滿腹疑惑帶上門,沒敢聽牆角。
阿滿聽門咣噹一聲關了,嚇了一跳。
室內只點了一根蠟燭在牀邊,月光倒比燭火亮。
“奴婢樑阿滿給皇上請安。”阿滿跪在地上。
聖上沒動。
其實常遇猜得不對,李慈煊爲情所困已久,今日得到謝玉山的消息,突然意識到得那些以爲刻骨銘心的往事,那些在自己生命中扮演過重要角色的人,在不知不覺中,都成了前塵往事。這些年,自己就像一隻風箏,被一根線拽着,被牽制住,彷彿成了枷鎖,將自己拖入不明之地。今日他突然想拽開這根線,甩開這一切,他也累了,想試試沒有了這根線的,或許會輕鬆一些----就從樑阿滿這裡開始。
“樑阿滿,你可知罪?”皇帝突然問。
這讓阿滿從何說起。
牆角有隻不知名的夏蟲叫了兩聲。
阿滿思量一番,答道:“奴婢是建元二十年的良家子,在西四所學了三個月規矩,分到了前景王府鶴園當差,前年鶴園改建,劃入內務府,進宮後在巾帽局當差,後調到養心殿一個月,後分到天祿閣,去年天祿閣失火又到養心殿。奴婢先前未主動說明來處,奴婢知罪。”
阿滿如此坦白平靜,引來李慈煊側目,意外她竟有幾分膽色。
李慈煊等了片刻,依照樑阿滿的這個情形,按照他慣常遇到的情形,這話後面應該還有一截子話,狀似認罪其實甩鍋。比如“奴婢想着養心殿是宮中頭一等的地方,用人前必定把人來龍去脈摸得一清二楚,我想着主子既已知曉,便是心中自有定論,不敢多言,只敢盡心盡力做好分內之事,肝腦塗地,以報答主子大恩。”李慈煊還聽過比這更加熱忱動情的話,好奇樑阿滿會怎麼說。
無奈等了會兒,卻沒有下文。李慈煊朝樑阿滿又看了一眼,見她安安靜靜跪在那裡,毫無畏懼猥瑣之色。宮中諸人,即便是常遇也難做到這樣平淡冷靜,像她這樣從容坦蕩“犯上”,這麼倔強----真有些相像呢。
這個念頭一起,李慈煊走了會兒神,默然良久,忽而改了主意,輕聲說道:“你去吧。”
阿滿是抱了必死的心思來的,勇氣激盪,作了各種設想,卻得了這樣一句話。
阿滿問:“陛下,您不治我的罪麼?”
等了片刻,阿滿緩緩擡頭看了皇帝一眼----月光下只能看清一個側影,不知他在想什麼,不知他在考慮什麼。
“你去吧,用心做事,留心做人。”
阿滿走時沒將門帶上,風一吹,半扇門吹開,夜風如水,燭火幾明幾暗最終熄滅。
李慈煊靜靜坐在黑暗中,漸覺月輝明亮,他低低地說:“你罪不在此。是我自己心結難舒。”
與旁人又有什麼干係。
轉眼夏末秋初。
常遇看那天越來越高,葉子尖兒也泛出微黃,心中對順來越發讚許。這些時日,順來一直未動,這份定力,就少有人比得上。或許繼承他衣鉢的是順來?這個念頭冒出來,在常遇腦中就再難遏制。他明白皇帝召見順來並不是單純的思念故人,應該是有極隱秘的差事----他都不能知道的秘密----這小子不聲不響已獲聖心啊。
常遇難得有這麼閒適的時候,搖搖擺擺往承乾宮去。到了門口才發覺只有自己一個人,這時候又想起德順來,又不知野到哪兒去了。人老疼幼子,心知這麼個疼法,以後德順恐怕得吃苦頭,他搖搖頭,站在門口立了會兒,等來幾個小太監,招手讓一個跟上,一同去了承乾宮。
他們到承乾宮的時候,沒見到順來,只有芸娘坐在院子裡做針線,還有個一團孩子氣的小丫頭,在院子裡蹦高竄低的,見常遇進來,人還在樹上掛着,想下來又夠不着,一時急的臉都紅透了。
常遇朝她說:“不用下來了。我說幾句話就走。”
芸娘迎過來,對常遇一笑,那是一種故人之間稔熟的姿態。
“前幾日聽說你病了,好些了?”常遇問。
芸娘點頭,說:“多謝公公記掛。好了。順來在裡頭。”芸娘也不多說,招呼常遇帶來的小太監吃點心。
常遇到後院才見到順來,心裡好笑,這宮裡人有意思,人家是男在外女在內,這裡偏是個反的。
順來正在挽着袖子收拾一條魚,旁邊也立着個小子,端着盆等着。
見常遇過來,順來把手裡的活忙完,纔過來行禮說道:“師父,您來了,要不在這兒吃吧,這小子做得一手好菜。”
常遇說:“你這兒倒像居家過日子。”
“清蒸還是紅燒?”順來問。
常遇便擺擺手,說:“隨意。”
支開了旁人,常遇跟順來坐在樹下的石凳上,說起話來。
“你這邊怎麼樣了?怎麼打算的?”常遇問出口,才發現是自己沉不住氣了。
順來說:“我正打算去找您的。這些日子我四處摸了下底,心裡有點數了,想必師父這裡也應該清楚了。”
常遇知道這是說德順把阿滿名冊收了,又有人摸出了阿滿的底兒的事情。宮裡已經有傳言,就跟幽幽的小風吹起來似得,常遇敏銳地預感這後頭不知道憋着多大的羊角風。
“我看皇上對她也不是沒興趣,只是欠人在旁邊推一把。”
“嗯。”常遇不說話。
“今上對阿滿的事情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的態度很明白,只是略有顧慮,頗多掣肘。她如今在養心殿雖然看似平靜,但宮裡長眼睛的都看着呢,就等她出個岔子好揪住。咱們就把這齣戲往前推,進一步逼皇上表態。”
常遇看向自己的二徒弟。
“咱把景王府的事讓它坐實,把這水攪起來,一是看看在後面興風作浪的是誰,敲邊鼓的是誰,冷眼看着的是誰;二是把樑阿滿扶正了;三是讓皇上把心裡的猶豫掃淨,下決心,讓事情好辦些。”順來的眼中閃過一道亮光。
常遇問:“你怎麼能肯定皇上會保她而不是棄她?”
順來一笑:“不肯定。”
常遇瞥了他一眼,喝着茶杯中的茶。
保住了那就是隻穿雲燕,被棄了於他們也無妨。
小太監從小廚房裡端來一盆紅燒魚,又佐了幾個爽口的小菜,還特地打了一小壺酒。把常遇順來伺候得很好,而後自去廚房吃飯了。
常遇夾了一塊魚吃,點頭道:“這小子手藝倒不錯。”
“恩,是從御膳房要過來的,叫泰來,是您徒孫。”順來給師父倒了一杯酒,自己也滿上。
推杯換盞,師徒二人沒再就着剛纔的話題往下說。
趁着酒意常遇突然說:“你們師兄弟仨老大不提點着不行,老三年歲又小,只有你從小最知事,最省心。這深宮裡誰都不容易啊!咱都是上下都沒的人,沒祖宗也沒後,師徒幾個不抱緊點兒,怎禁得起風吹浪打啊!”常遇有了點醉態,不知是哪一句觸動愁腸,紅了眼眶。
順來從懷中掏出一隻竹壎,說:“聽您提過從前您有隻竹壎,可惜後來丟了。我問了好些人,自己動手做了一個,只是不知合不合師父的心意。”
常遇接過那小物件一看,小巧可愛,但明顯不是熟手做出來,刀法不精,但刀刻處均打磨齊整,刻痕細緻,足見用心。
順來說:“我這人向來不會說親熱話,當年以爲在這世上註定孤苦掙扎,沒料到還能遇到師父和師兄弟,這些年,若不是師父,我恐怕不知流落在哪裡掙命,或許早跟了爹孃去團聚。”
常遇擺擺手,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今日的事情就說到這裡吧。我還有事,先回去了。”
順來將他送到承乾宮門口,目送他往養心殿去。直到看不見了,纔回轉身,正踩到泰來的腳。
“哎喲!爹!”泰來不光飯燒得好,嗓子也亮,他揉着腳問:“爹,他是你師父?那你怎麼不叫他爹啊?”順來摸了泰來的頭髮一把,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