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桂子飄香的時節。彼時,我家花園裡的菊花盛放,窗外金浪粼粼,所以媽媽爲我取名爲菊生。
我從來沒覺得這個名字有什麼不妥,可是五歲時第一次見到謝家的芙林,穿着公主裙的“女孩子”很粗俗地指着我的鼻子說“真難聽”。
我當時不知道爲什麼就覺得特別難過,哇哇大哭起來。謝媽媽很誇張地說“菊生是男孩子還這麼愛哭啊,你看我家芙林從來不哭。”
我哭得更厲害了,倒是芙林慌了,“她”用蕾絲邊的袖子擦我的眼淚和鼻涕,一邊安慰我要乖不要哭,然後馬上發現美麗的袖子揩滿了青鼻涕,於是立馬給了我一拳。雖然後來我知道“她”是男的,但是自那以後我對漂亮女孩子的印象就停留在變幻無常上。
那時候我很怕和“她”見面,因爲我註定要被“她”欺負得哇哇大哭。“她”倒是樂此不疲,兩家媽媽每天都要在一起打麻將,小孩子自然玩在一起。我躲在家裡不願意去,可是芙林會問“菊生呢,怎麼不來玩,我要跟菊生玩。”然後又哭又鬧,於是媽媽獻寶一樣回回送我入虎穴。兒時的記憶一直不曾模糊,我不知道多少次被芙林搶去心愛的玩具,蹂躪得不成樣子再還回來,常常被“她”使喚來使喚去,動不動被“她”打,還被“她”說名字難聽衣服難看等等……
芙林後來說那時候我真懦弱,被他那樣欺負也不知道反抗,可是我卻一直記得某一個暑假午後,在度假的小島上,我和芙林迷路了。我站在原地大哭,芙林狠狠地說,“再哭就不帶你回去,讓大灰狼把你叼走。”
我嚇得馬上噤聲。芙林也找不着路,可是他從小就具備冒險精神,看着茂密的森林只覺得血液沸騰,於是拖着我朝森林深處走去。
森林裡很暗,陽光透過密密的枝葉灑下點點光斑,我只覺得詭異。拉着芙林的手,我還一直抽噎。芙林一直說煩死了,煩死了,都是因爲我太笨纔會迷路。可是明明是“她”躲過保姆姐姐瞎跑出來的,但是我不敢說。
我不記得走了多久,當時只覺得天底下只剩下我和芙林,這片森林綿遠地望不到邊,似乎永遠不會走到盡頭。
我們沒有遇到精靈或仙女,芙林說這片森林真沒勁。後來我們累了,坐在樹墩上休息。我聽見風聲以爲大灰狼來了,拉着芙林不撒手,芙林說我討厭可是並沒有鬆開手。兩個小孩子又餓又累,很快就趴在樹下睡着了。
當我再張開眼睛時,看到的就是媽媽擔憂又欣喜的眼睛。但我並不覺得高興,因爲我看到芙林撲在邵華哥身上淘氣。
他那樣開心,因爲是邵華哥找到了我們。彼此他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可是身材頎長,容顏秀美,看上去如同天神一般無法僭越。那時候我覺得他的高度是無法逾越的,所以我只能陪在芙林身邊,或者說我希望芙林能一直陪在我身邊,不管是咫尺或天涯。
我只希望我們不會忘記彼此,不會忘記一同度過的黑暗。
我從來沒有什麼願望與夢想。這一點,與芙林恰恰相反。
他的想法總是特別多,好像每一分鐘都能跳出一個新的夢想。邵華哥說他是不定性,也就是俗話說的三分鐘熱度。他說這話時語氣是寵溺的,好像無論芙林做什麼事,都是好的,都可以得到他的讚賞,所以芙林可以肆無忌憚地活,自由自在飛翔。
但我卻害怕邵華哥給予他的無上自由,因爲邵華哥不知道,芙林的翅膀,是他給予的。一旦這份信賴分崩離析,我不知道芙林會變成什麼樣。
可我只能在背後默默看着他,從過去到將來。
我去學習他喜歡的一切,努力地跟上他的腳步。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可是總撿了芝麻丟西瓜,學什麼都堅持不久。而我總是太認真,於是漸漸地我成了什麼都會,別人看我的眼光也從讚賞到崇慕。
這似乎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我從來就是我父母的驕傲。可是即使芙林做得亂七八糟,回家常常挨謝叔叔的打,但謝媽媽謝叔叔對他的愛也從來不見減少。
我想這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這一切只能導致我與芙林的距離越來越遠。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開始說,“洛菊生,大天才,我知道你跟我們這些人是不一樣的。但是看在認識這麼多年的份上,偶爾一起吃個飯,也耽誤不了你什麼事吧。”
看着他疏離的眼神,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活得那麼累。
我不知道爲什麼會那麼累。學了一級還有一級,參加了一個比賽還有更高的比賽。我只覺得疲於奔命。父母的期望,老師的讚許,也許都不是最重要的,我只希望能夠跟上你的腳步,而不是得到一句冷漠的話語。雖然彼時只是因爲考試將近,你們還要搞什麼聚會,我拒絕參加而已。
芙林,你能不能不要走得太快。我希望可以跟上你,走在你的前面,那樣,不管前方有什麼風霜雨雪,我都可以爲你阻擋。
芙林去美國之前我與邵華哥通過電話,我想知道他的安排。
對於芙林的選擇,我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也許註定遭受諸多阻攔與挫折,但我清楚,芙林也清楚。
但我知道邵華哥並不清楚,芙林這麼多年對他的感情是什麼。真的是愛情麼,也許芙林自己也說不清。可是他只有一根筋,既然認定了就一定要去追求。
如果對芙林來說,還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那就是對邵華哥的感情。就連那麼粗神經的易南也說,有些東西是無法改變的。也許這份感情,對於芙林來說,如同呼吸一般自然存在。一旦失去,他會不會無法呼吸?
早已成年的邵華哥想的自然比我長遠,他說先說芙林去寄宿學校學英文。還說芙林年紀不小了,應該成熟一點,我也應該好好幫助他,語重心長地彷彿大了一輩。
聽着他依然清洌又顯出成熟的聲音,我愣了片刻,然後說芙林恐怕接受不了。心裡卻說,恐怕不是普通的接受不了。
邵華哥繼續成年人的論調,什麼爲他着想,爲了他的未來……我只覺得刺耳,不禁衝口而出,“我相信芙林不願意聽到你說這樣的話。”
電話那頭的邵華哥沉默半響,聲音有些哀傷,“我只希望芙林可以快快長大,早點獨立。這樣不是可以更好地掌握自己的人生麼?”
“但我只希望他可以一直胡鬧下去,永遠不會說跟你一樣的話。”我又說出理智無法控制的話,似乎從那一天起,我的人生就脫繮了。
這次邵華哥沉默很久,我知道話說重了,良久才聽到他遲疑道:“菊生……你對芙林是不是……”
“不是。”我很乾脆地回答他,心裡卻亂了。我從來不曾喜歡過誰,我的世界似乎一直在圍着芙林打轉。也許不曾喜歡別人,是因爲我心裡一直有喜歡的人吧。
“說得這麼幹脆,芙林該說自己沒魅力了。”邵華哥打趣道,恢復了年輕人的輕鬆。
“那你知不知道,芙林對你……”我很想問出這樣的話,可是理智制止了我。他們兩人的事,不是我可以插手的。
邵華哥和我談了很多芙林的事,我們倆就像在談論自己的孩子般計劃着他未來在美國的生活。也許在別人看來很可笑,但是我希望他能快樂,就算結局註定哀傷,至少過程是快樂的。
我們幫芙林準備好了一切,可是芙林僅僅在美國待了一個月就回國了。
對於這一點,我並沒有感到奇怪,也許真是預料中的結局。
我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送芙林回來的邵華哥完全行色匆匆,什麼話也沒說就回美國去了。
我並不想去問他,有些事說得太白了沒意思。
但我終於知道,失去了翅膀的芙林是什麼樣子。
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依然肆無忌憚地笑,自由狂放地生活。可是偶爾眼睛會沒有焦距,定定地一片空白。
在h島的時候,我不知道爲什麼,想要游到大海的盡頭。
那片夜幕下漆黑的海,如同兒時的森林,將我淹沒。我聽到芙林呼喚我的聲音,是那樣焦急,恐懼。
那一刻我自私地想,真想就這樣沉沒在海里,就着你呼喚我的聲音,彷彿你的心裡只有我而死去。
可是我沒有任性的資格。我還是從海里回到陸地,就像森林始終有盡頭,始終會有人來將我們帶走。
我不是不知道易南對芙林的感情,但當它真正展現在我面前的時候,還是控制不住打了易南。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打架,我有很多第一次都與芙林有關。可是我知道,未來芙林的生活都將與我無關。
靳冰月曾經說過,我自私,懦弱,自己沒有勇氣,還嫉妒別人。
可是那些說不口的話,做不到的事,爲什麼又要在我們心裡存在?
芙林可能不知道,我也認識靳冰月。其實本校的大才女,身爲學生會長的我又怎麼會不認識。
在芙林去美國之前,靳冰月來找我。她真是一個特別的女孩,聰慧,美麗,豁達,至少比我認識的任何女生都要成熟。如果芙林肯和她在一起,必定是充滿祝福的一生。可是他那樣一根筋,註定了錯過。
我和她的話題還是芙林,她似乎無法忘情,陷得很深。芙林的魅力在哪裡,我想我們都說不清,也許是因爲像我們這樣的人都無比羨慕他追逐風一般的自由精神吧。
末了,她很自然地說了一句,“看得出來你很喜歡芙林。”那樣的雲淡風清,又是那樣的理所當然,我甚至感到無法反駁,只有默認。
“爲什麼不去爭取?你明明離他最近。”她繼續說,看着我的眼睛刻畫着明晰。
“我快有未婚妻了。”我沒頭沒腦回她一句,但我知道她一定明白。
於是她奉送我自私,懦弱,沒有勇氣,還嫉妒別人的話。我不知道她瞭解了多少,但我只能苦笑。
在離開之前靳冰月說,“我不是罵你,如果換成我是你,大概也是一樣的選擇。並不需要多麼光輝絢爛的未來,但絕對不能沒有未來。”
是啊,我並不需要多麼光輝絢爛的未來,但我絕對不能沒有未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這是芙林很喜歡的一首詩,描述了一種等待。當我看見夜空中煙火幻化的六個大字時,我就知道有些等待,註定沒有結局。
有些事無法避免,有些事註定悲傷,但我們都必須面對。而我希望可以幫你面對,在我還有資格的時候。
昔我往矣,今有誰思?
繾綣夢在卻歸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