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校園似乎與國內也沒什麼不同,老舊的哥特式建築,如教堂般肅穆,見證了A校近百年的滄桑歷史。遮天蔽日的香樟樹放肆地生長在道路兩旁,人們行走在陰影下,眼前所見,都是黑黢黢的影子。就如同我的心境,跌到了谷底。
A校的學生沒有邵華哥說的那麼友好,也沒有電視上演得那麼排外,欺負人。每個人臉上都像戴着一張**的面具,對人矜持而冷漠。倒是那些外國學生還活躍些,他們會向我比中指,嘲笑我細胳膊細腿像個女人,我則對他們飽以老拳。以前在學校,有菊生,有易南,我總覺得自己天下無敵,到了這裡,我那不成形的中國功夫沒起多大作用,我總是帶着一身傷回宿舍,但也令那些外國學生輕易不敢惹我。
在宿舍與班級我沉默寡言,英文依舊毫無進展。別人跟我說中文我還會答兩句,英文就當沒聽見。雖有女生主動跟我搭話,也被冷冰冰的打發走了,於是更加沒人搭理我。我以爲這一年就這樣昏昏噩噩地度過時,遇見了我在美國的第一個朋友。
我和高中時一樣,習慣休息時找個僻靜之地。教學樓後的樟樹林幽深靜謐,似乎還有鬧鬼的傳說。我本來膽子不大,來了這裡之後,似乎什麼都無所謂了。大部分午後,黃昏時光我都在樟樹林裡度過。一個人啃幾口生澀的麪包,喝一瓶礦泉水,就把一頓飯打發了。所有大概營養不良體力不足,我時常覺得疲乏,常常躺在樹下課也不去上,一躺就是一天。
那天我正透過密密的樹葉仰望那一縫天空,覺得如今的人生真是逼仄。可是我爲什麼又能違背心意留下來,即使我最厭惡這種單調寂寞的生活。
邵華哥不知是課程太忙或其他原因,入校一個月來從未探望過我。我也沒有主動聯繫過邵華哥,我怕自己會沒有骨氣地求他讓我回去。
正在半夢半醒之間,忽然聽到林外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我本來是惟恐天下不亂之人,突然就來了精神,跳起來躲在一棵大樹後看。
只見五個身材高大的外國人圍成一圈,對一個縮成一團的華人男孩拳打腳踢,口裡洋文連篇,不知罵的什麼東西。我頓時義憤填膺,不管多麼道貌岸然的學校,都會有弱者受欺凌。我以前從來無心搭理,但看到外國人欺負中國人,令我不禁起了同仇敵愾之心。
但我畢竟不是李小龍,可以以一比五揚我國威。看着華人男孩被打得嘴角滲出血絲,我心裡一急,忽然計上心來。
我本來頭髮就長,這一個月又疏於打理,前後都快長得一樣長。我把身上穿得白襯衣在地下抹髒,頭上撒上不少樹葉,整個人看來像是從剛從地下爬出來。我嘴裡學着恐怖片裡的音效,像殭屍般雙腿僵直,一跳一跳地跳出來。
那五個洋人陡一看到,都突然大喊一聲,拔腿就跑。我本來心裡打鼓,琢磨嚇倒他們一刻,就拉着華人男孩趕快跑,沒料到他們如此膽小,只一下就跑得不見影兒。
我生怕他們捲土重來,連忙把樹葉頭髮扒拉到一邊,攙着華人男孩朝醫務室去。他本來也被嚇得魂飛魄散,後來見我不過在裝神弄鬼,眼神便冷了下來。我還懵然不知,一邊走一邊安慰他。他垂着頭不說話,看不清表情。
醫務室的醫生是個年輕的華人女子,學生們都稱她爲黃醫師。她看着我攙着男孩進來,不禁吃了一驚。等她看見那男孩的相貌後看我的眼神變得又很奇怪。
黃醫師爲男孩處理完傷勢,讓他躺在裡面病牀,卻讓我跟她到外間的診斷室。待兩人坐定,她劈頭就說:“謝芙林,你不是新生麼?怎麼會認識舒林?”
我一愕,我可從沒來過醫務室,每年新生那麼多,她怎麼認識我?
黃醫師見我迷惑,笑笑道:“你的邵華哥是我大學同學。他畢業後唸了研,而我則到這裡做了醫師。他常常說起你,說你非常可愛,就像他的親弟弟一樣。”她說起邵華哥時臉微微發紅,令她那張平凡的臉也略顯嫵媚。
我冷眼旁觀,心道,你跟Catharine還差得遠呢。
黃醫師繼續道:“上個月他就告訴我,你要到這裡唸書,託我照顧你。我還想他可沒說對,你應該健健康康過完這一年,可不要來我這裡報到。”我冷冷聽她說話,不發一言。
她又說:“我知道不該干涉你交朋友,不過你也看到了,舒林會被人打,實在是因爲他名聲太差,你不知道,他是……”
“是同性戀!”忽然一個清亮的聲音接過黃醫師的話,我擡頭正對上舒林冷冰冰的眼睛。
他的瞳仁很黑,亮晶晶地如同黑曜石。眉目清麗,神色卻惡狠狠地。他將黃醫師纏在他身上的繃帶解下來扔到地上,我便看到他白皙的上身滿是淤青。他說:“不勞黃醫師費心,我也沒有醫藥費付給你。”他神態驕傲,似乎這個禁忌的身份對他來說是一份光榮,但我卻可以看到他眼底的脆弱。
黃醫師一臉慌亂,喃喃着道歉。舒林說:“我不會去教務處投訴你在背後說學生的壞話,再見。”他大步走出醫務室,受傷的身體有些踉蹌。
我忙追出去,攔住他道:“喂,我冒着生命危險把你救出來,你可不能就這樣走了。”
他轉頭看我,濃黑的眼珠氤氳着一層霧氣,非常漂亮。他說:“我沒讓你救我,他們也不敢真打死我。要錢沒有,誰讓你多管閒事。”
我鬱悶道:“我是說你至少上醫院檢查有沒內傷,我好歹把你救出來,可別讓我白救了。”
舒林生硬道:“不用,謝謝。” 然後繼續往前走,我鬼使神差問了一句,“你真是同性戀麼?”
他腳步一頓,倏然退回來貼得我很近道:“怎麼,你想試試。你長得很漂亮啊,你在上面還是下面?”
我臉一下子紅了,情不自禁退後。他嘴角浮起一抹冷笑,輕蔑的眼神令我惱怒。
他盯着我的臉,眼睛微微眯起,似乎有些迷惑。偏頭想了片刻,說:“原來我們是一樣的。謝芙林,我記得你。”
“啊?”我一愣,忽然想到大美女讓人大跌眼鏡的話,“你也在中國住過?”
舒林微笑,象牙色的皮膚染上了一絲豔色,“你很聰明。你還記得赴美飛機上鄰座之人麼?”
我當然記得,在我唱作俱佳的講述下安然睡着的某人!不過,長什麼樣子來着,我向來對別人的相貌不太有印象。
他注視我迷惑的眼睛,“看來你只記得你的邵華哥吧。誰也沒想到這個教會學校還能出兩個同性戀啊。”
我臉色煞白,害怕從此之後永無寧日。我不記得自己對他說了多少,但是,我不會真說出喜歡邵華哥這樣的話。
“你別胡說。”我否認,卻沒什麼底氣。
他冷笑,“你那點心思誰看不出來。但你來念這教會學校,是被人甩了吧。”他剛好戳到我的傷口,我突然覺得心神疲倦,不想跟他廢話,轉身就走。
他倏然攔在我面前,說:“沒什麼大不了的,走,我請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