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易南大傷元氣,在牀上好好躺了幾天。
看望他的人絡繹不絕,各種營養品琳琅滿目堆了一屋子。我和易南都被弄得煩不勝煩,他的朋友不算多,就是一天來n趟,特別是他那位吉他小弟,聽說叫阿杰。因爲被我的笨手笨腳嚇着,易南要什麼他都服侍備至,弄得我反而如同房客。我說你乾脆住這得了。你說你三天兩頭愁眉苦臉往這跑,別人看了還以爲是我虐待你們南哥了。
易南躺牀上說風涼話,誰說不是呢。
我鬧個大紅臉。
阿杰睜着一雙天真的眼睛,眨巴眨巴問:“爲什麼啊?”
易南說,我就是在牀上累着了,不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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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着了?”阿杰呆呆地,不知是他太單純還是故意,“睡覺也會累着麼?我每次睡了起來都很舒服啊。”
易南雙眼半眯,故作神秘:“當然,有一種牀上運動,比你跑一千米還累哦——”他故意把尾音拖得長長,乜斜着眼睛看我的臉色由紅轉綠。
阿杰還想繼續做好奇寶寶,我怒吼,“再亂問今晚上別想吃飯!”
阿杰很委屈地說:“飯明明也是我煮的,幹嘛不讓我吃。”
易南在牀上哈哈大笑,我鬱悶無比,乾脆到屋子外清靜清靜,免得被他們一唱一和氣死。
天氣太冷,樓下闃靜無人。
冬日白晝太短,雖然才下午7點過,天已朧朧黑了。
公寓下是一片開闊的人工草坪,草坪上有一架白色鞦韆,鞦韆上面是仿藤蔓形狀搭成的架子,寬闊的搖籃式座位,上面鐫刻着微細精美的花紋。有一條彎彎曲曲細碎石子鋪成的小道通向那裡。
彷彿是我記憶中的那架鞦韆。雖然我根本沒上前細看,卻本能地認爲它應該與我兒時的那架一樣。
很早以前,老家院子裡有這樣一架鞦韆。
石子路旁是一條小溪,夏天的傍晚涼風習習,我睡不着,纏着邵華哥給我講故事。
我和他都喜歡那架鞦韆,於是他常常把我抱到鞦韆上,拿一本快翻爛了的童話書給我講。
我又不是丫頭片子,當然不愛聽什麼童話。
我說我要聽某某大俠懲奸除惡的故事。那時候武俠劇看得太多,特別崇拜大俠,腦子裡全是江湖恩怨,武林情仇。
邵華哥失笑,“大俠有什麼意思,天下武功出少林,和尚最厲害了。芙林將來想做和尚麼?”
“和尚是什麼?”
“和尚啊,就是要剃光頭,整天唸經。不能吃肉,不能喝酒,還不能結婚的人啊。”
我撇嘴,“那有什麼厲害,某某大俠比他們威風多了。不僅某某聖女喜歡他,就連他仇人的女兒也到處追着他跑。”
記得那時候武俠劇,盡是某人殺了某人,然後某人的兒子長大去報仇,結果又愛上了仇人的女兒。糾結來糾結去,一般還有個魔教,教裡一定有個啥聖女的,不知怎麼就抽風看上男主角了,追的雞飛狗跳,而男主角又偏偏要和仇人的女兒愛得死去活來。
哎,現在想想就鬧心。都不知道小時候怎麼就那麼呆,難怪邵華哥總是笑我。
可是他雖然笑我,不是也很愛看麼。去了美國之後還跟我抱怨電視無聊。
我每每窩在他懷裡,聽他講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聽着那些血雨腥風的故事漸漸沉入夢鄉。
有時候菊生會跑過來叫我們去吃飯。不知道他家吃飯爲什麼要那麼晚。
對於打擾我們二人世界的人,我總是特別不客氣。每次被我數落一頓後,菊生就拿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睛去禍害邵華哥。而邵華哥每次都在星星眼的攻勢下敗下陣來。
他總是溫和地對菊生說:“好,我們走吧。”然後合上書,跟着菊生去,必不可少把我拖上。而我接下來則看在菊生媽媽做的菜確實非常好吃的份上,也勉爲其難原諒他了。
寂靜的冬夜,我莫名其妙站在樓下吹了一晚上的風。而我回過神是因爲有人在背後喊了我一聲,我沒有立刻回頭,因爲此時才發現地上落了滿地的菸頭。
等下喊我的某人又要念叨我不愛護清潔工阿姨的勞動成功AND自己身體了。
不過要掩蓋犯罪事實已經太晚,某個本該躺在牀上乖乖養病的大病號,黑着一張臉亦步亦趨地走過來。
我對他笑笑,被風吹了一晚的臉特別乾燥,所以笑容也顯得格外僵硬。
他一臉鬱卒地站在我面前,“隨口說你一句就出來自虐示威……謝芙林,是不是覺得照顧我幾天很委屈,明天換你躺那牀上去,看不悶死你!”
我撲哧一笑,“開玩笑,爺是那麼看不開的人麼。就是覺得屋子裡太悶,出來透透氣。你不好好在牀上躺着,出來幹什麼?夜風涼,小心又要多躺幾天。”
“算了,你別咒我。再躺幾天我該生黴了,我不瘋都得被你們逼瘋。整天什麼雞湯藥湯的灌着,我媽一天n道電話催命符一般。早叫你別跟我媽說了你不聽,現在你看,煩不死吧你。”
提起這個我就鬱悶。那天易南媽媽打電話來我接的,他生病了我也就隨口那麼一說,也沒說得多嚴重。本來嘛,一個平時壯得跟頭牛似的人偶爾生生小病也無傷大雅。結果易南媽媽如臨大敵,立刻從家裡趕過來,非要把易南往醫院帶。還數落我粗心大意,不會照顧人,要易南立馬換房客。得,我真成房客了。我和易南加他一干兄弟怎麼擋都擋不住,還是最後菊生出馬才說服了阿姨。反正我們都被整崩潰了。
爲了我叫菊生來,易南又一連幾天不給我好臉色。說話也只會說風涼話,像跟阿杰那樣擠兌我更是層出不窮,我實在也該麻木了。
可是一遇到麻煩,我能想到的人實在太少。
以前是邵華哥,他走了就是菊生和易南。
而菊生始終排在我朋友的第一位,若危急時候不立刻想到他,也對不起我們這麼多年的交情。
可惜易南不能理解,於是我們只能以相對沉默來收場。
“想什麼呢,真被凍成冰棍啦。”易南彈了我一額頭。
我捂着頭嗷嗷叫,忽然感覺身體暖和起來。
易南伸出手抱住我,下巴抵在我肩膀。他因爲生病瘦了,下巴變尖,硬硬地戳得我肩膀疼。可是我眼眶一熱,從內到外都熱起來。
夜如此靜謐,路燈暈黃的光芒朦朧不清,我們不虞被人撞見,只陶醉在這一刻物我兩忘的溫馨。
良久,易南帶着濃濃鼻音地開口:“我想我應該相信你。”
很簡短的一句話,卻如一支強而有力的利箭擊中靶心,融化了彼此心中的堅冰。
相信——人世間的信任如此薄弱,如一層浮在水面的薄冰。可是既然選擇相信,即使行在薄冰上,也如履平地。
因爲在風裡站得太久,我嗓音變得嘶啞。我清清嗓子,“我們上去吧,你不能再吹風了。”
剛轉身,我的手機便響了。
易南皺着眉頭看我抽出手機,我向他揮揮手示意他先走。於是他憋悶轉身,天冷背弓得像蝦米。
我接了手機還忍不住一笑,只聽電話那頭問:“芙林,什麼事那麼開心,接了電話還笑呢。”
我繼續笑,“李才子,這麼晚還給我打電話,那麼想我啊。”
“是呀,我想你,劉凱和楊昆也很想你,明天出來吃個飯吧。”
“好,沒問題。難得李才子開口邀人啊,我再不去還是人麼。”
“說什麼呢,”即使看不到臉我也知道李才子的眉頭一定深深蹙着。
“一個學期快過完了,你也沒怎麼露過面。好歹是室友,也偶爾吃個飯表示你沒有忘記我們吧。”
“你我當然不會忘了,別人嘛,就難說。”我跟劉凱楊昆壓根不是一類人,雖然相處並不困難,但彼此也無甚話題。本來就是人生過客,這四年過完,誰又記得誰呢。
相反,迂腐的李才子還比較討我喜歡。若今天不是李才子出口相邀,這幾天累得不成人形的我不見得會答應聚會。
易南在黑暗的樓道里招呼我,“誰打的電話你都捨不得走了啊。”
我以爲他早上去了,原來還一聲不吭在樓道里等我呢。
我忙跟李才子說,“就這樣說定了,明天什麼時間,在什麼地方見面?”
“終於也有人管管你了。我也不清楚,明天再給你打電話吧。”
“那好,我掛了,你早點睡吧。”
“恩。對了,把易南也叫上吧,明天都得把家屬帶上哦。”
“家屬?”我反而笑了,“李才子你也有‘家屬’了麼?”
電話那頭的人一陣惱怒,“要你多管閒事!快走吧你,你‘老公’催你了啊。”
還沒等我反駁,李才子就掛了線。
我笑笑把手機揣進褲包,一擡頭,猛然呆住。
那白色的鞦韆架上,分明有一個白色的影子正隨着夜風起伏。
我被嚇到不是因爲“他”像鬼,而是這個人給我的感覺太像邵華哥了。
鞦韆架旁佇立着一根造型如同白玉蘭的路燈,也放出乳白色的明亮的光暈,將方圓十米照的纖毫畢現。
“他”的頭髮明明很長,可能不是“他”而是“她”。可我本能地認爲“她”是“他”,是一直留存在我心上,不曾抹去的影子,因爲“白玉蘭”明亮刺目的光華而無限擴大。
夜風將“他”的長髮吹拂往來,使得“他”的臉隱沒在那黑色的“海浪”中。我辨認不清便越發焦急,不顧一切朝鞦韆架奔去。
剛跑出兩步,就聽見易南在身後氣急敗壞地喊:“謝芙林,你中了邪了,大半夜的往哪兒去呢?”
我回頭向他揮手,示意他不要過來,腳下卻一刻不停朝那裡跑去。
但等我再回頭朝那裡看去時,鞦韆架空空蕩蕩,只有“白玉蘭”的光空寂地照拂着那裡,“搖籃”晃晃悠悠,漸趨沉寂。
我站住,呆望鞦韆,一時大腦一片空白。
易南已奔到我身旁,一把拉住我, “芙林你真中邪了,那裡什麼都沒有啊。快回去吧。”
我麻木地跟着他往回走,眼前都是白色鞦韆晃悠悠的樣子。
“不,那裡真的有人。不然鞦韆怎麼會自己晃起來的。”我突然喊道。
易南被嚇了一跳,連忙伸出手來摸我額頭,“你吹風也吹得發燒,眼睛花了吧。那鞦韆被風吹動的嘛,呃……”他似乎也覺無甚說服力,“算了,我看這裡邪門的緊,快回去吧,以後晚上不要出來了。”
等我回到公寓喝了阿杰送上的熱茶後,大腦終於恢復運轉。
也許我真是看花眼了,或者真遇上鬼。反正無論如何那個人都不會是邵華哥,他還在美國,擁有最完美無暇的生活。我自嘲又釋然地一笑。
易南剛剛把眼巴巴的阿杰攆走,他真算是自食苦果。
我一進門來阿杰就可憐巴巴抱住我腿不放,一問才知太單純的阿杰非要易南給他示範那項很累人的“牀上運動”,說要回去教他那癡肥的老姐。可憐阿杰瘦得像小猴,敢情肉都長姐姐身上去了。
易南千哄萬騙才說服阿杰這運動不是所有人都適合的,雖然確實有利減肥。
也是,他那老姐,想找到“對手”也比較困難啊。
我笑到內傷看易南應付阿杰,然後揉着肚子陪他拆朋友們送的營養品。
這個世界果然很奇妙,我們拆禮物拆到一臉黑線。
營養麥片,正常。營養手冊,正常。營養書籍,正常。虎鞭酒,勉強算它正常。
但是安全套,潤滑劑,甚至情趣用品拿來送病人就不太合適了吧。
我拿起一瓶“某某壯陽藥”,皺眉說,“看來他們是覺得你不行啊,嘖嘖……”其中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易南惱羞成怒,一個電話過去罵得他們哭聲連連。
我說算了吧,大晚上的別嚇到鄰居。
易南掛機,乜斜眼看我。
“嘿,這些笨蛋還是有做對的地方。正好今天道具齊全,要不我們試試。”
我立刻站起,進入高度禁戒狀態。
開玩笑,看來今晚又免不了一場鬥智鬥勇的鬥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