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世世代代居住在青丘,從未遠離這片生養他們的故土。
在這青丘之山,景色優美,資源豐饒。在山的南面,美玉遍地;在山的北面,青雘鋪滿。世世代代的九尾狐族都說不清自己的祖先是如何找到這片沃土,又是如何在此定居。山中還有一處流水,正是英水的起源。九尾狐們就住在那英水邊上。與九尾狐爲鄰的是一種鳥,名爲灌灌。在山間,在水邊,在樹林裡,他們無憂無慮生活了上千萬年,彷彿天地初開之時便已經居住在此,而他們也安於現狀,安居樂業,從未想過要離開青丘。[1]
但,有一隻小狐狸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它渴望着更寬廣的自由,青丘的樹林山野已經不能滿足它的追求,它要成仙,它要走出這片山野,它不願意被族中的長輩束縛,它就是後來的白玖薇。
動物不同於植物,雖然天生有靈,想要成仙卻並不能像自然生長一樣簡單,而是要付出千萬倍的努力,需要時刻保持純淨的內心和氣息。
而對於九尾狐來說,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食肉,尤其不食人,潛心靜氣,恪守仙規。
而從小就志在修仙的白玖薇就這樣,和周圍的小夥伴們格格不入。也因爲她不吃肉,同族的其他狐也排斥她,不許她和其他九尾狐一起吃飯。於是,從小白玖薇就是孤獨的,只有靜靜流淌的英水是她的好朋友,有什麼心事她都會和英水說。
在她三百週歲之時,她終於能化爲人形了。雖然只是凡人五歲幼童的模樣,她卻很滿足了,唯一的缺點就是,受到驚嚇控制不住就會露出耳朵和尾巴。
而她從來就不是個安分的,一能化形,就忍不住想要下山去闖蕩一番。下山的路在哪裡?沿着英水,就一定能下山。
然而,白玖薇剛一下到山腳,就撿到了一個受傷的美男子。他傷得很重,意識微弱。他就是後來的君無昧。
救,還是不救,對普通狐來說,這是一個問題。
對白玖薇來說,見難不救,會成爲一個問題。
她救了。花了十分力氣,才無比艱難地將他挪到了山腰的一處廢棄山洞裡安置下來。之後,漫山遍野給他找療傷的藥草。
在她的悉心照料下,當天晚上,君無昧就清醒了意識。
君無昧睜開雙眼之時,白玖薇剛採了藥草從外面回來。那男子靠在深黑的石壁上,黑眸半睜,面容依舊蒼白,病弱而……俊美。
虛弱的俊美男子讓天真懵懂的白玖薇驚訝,手中的藥草倏忽落地,她那時還不知道,心中微動的那一陣動力究竟來自哪裡。
她慢慢一步一步走近他。
許是見到了她手中的藥草,男子清冷的嗓音有些沙啞,又有些溫柔:“是你救了我嗎?”
只記得,她點了頭。
隨後,那男子便擡起了他白皙的手,有些吃力地,按在了她的頭頂,輕輕地摩挲了兩下,然後,依舊是那聲音:“謝謝你啊,好孩子。”那時候,她只是愣愣地想:他的手也好白,就像她一樣,不,比她的毛色還要白,他的聲音……也好好聽。
更重要的是,他對她,好溫柔。還從來沒有狐對她溫柔。沒想到,機緣之下撿到的病人,卻讓她感受到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帶着溫柔的目光輕輕放在她的臉上。
彷彿被蠱惑——“九尾……”等等,不能告訴他九尾狐的身份吧,他是凡人,如果知道自己是九尾狐不是人……他就不會再對自己溫柔了吧?
白玖薇正冒着冷汗,君無昧卻自己又重複了一邊:“玖薇?是叫玖薇嗎?”
呼,太好了,他好像聽錯了,反正沒聽到就好,沒聽到就好。
她點了點頭。
君無昧又問她:“玖薇,是你的名嗎?你的姓氏是玖?”
姓氏?她有些懵懂,想到族人常常叫她啊白,她便答:“白,姓氏是白。”
而後,他又擡起手,再次撫了撫她的發頂:“白玖薇,我叫君無昧。”
糟糕……白玖薇心想,她不想他好得那麼快了。
又過了兩天,這一日清晨。
白玖薇睜開惺忪睡眼,竟然直接同一張虎臉來了個親密接觸!
“啊!!!!!”不可控制地尖叫起來。
之後,有什麼東西從身體裡……出來了。
是她的耳朵,和她的九條尾巴。
意識到這一點的瞬間,白玖薇馬上回頭看向君無昧所在——
非常不妙,他已經醒了,那雙溫柔的眸子,此時已經盛滿了驚訝。
羞憤又愧疚之下,白玖薇化爲原形,打算逃之夭夭。未料,一把被人抓住了尾巴。
“別怕,這是我的伴生虎,它不會傷害你的。”
誒?呃?伴生虎?
白玖薇驚訝地回頭看他,莫非……他也不是人?是人,怎麼會有伴生獸這種東西?而且,看見一個小孩兒突然變成了狐狸,他難道就不覺得害怕嗎?就算不覺得害怕,他難道不會覺得奇怪的嗎?
可是,他統統都沒有。
更令狐驚訝的是,不過一愣神,君無昧他……居然就將她抱在了懷裡!!
狐臉震驚。他真的……不在意自己的真身?
更得寸進尺的是,君無昧他一隻素手輕柔地撫順她背脊的毛髮:“你孤身一人,不如跟我一起回君子國吧?”
後來,白玖薇自己也不記得究竟是爲了什麼,就那麼被君無昧帶着去了他的君子國。
而回了君子國之後,不知道什麼緣故,君無昧便成爲了君子國的王。
什麼都不懂只懂修仙的白玖薇,在君無昧的體貼照顧和日復一日的相處之中,突然發現自己已經不想離開君無昧的身邊了。
說不清是什麼原因,也許是因爲王宮之中清冷又寂寥,她怕留下他一個人之後必須面對的孤獨;也許是因爲,除了她,宮中再沒有第二個雌性,她擔心他的……傳宗接代。
在她的狐生理解中,沒有雄雌,就不能延續宗族的生命。
可同時,她又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君無昧的壽命比自己短,等她修成成人,君無昧會不會已經孤獨終老了?但,君無昧並沒有老去,反而一如既往地年輕俊美。白玖薇不由得猜測君無昧是不是不老不死不滅?
來到君子國後,六百年過去了。君無昧容顏依舊,似乎從來沒有變過,待她也依舊溫柔似水。
但白玖薇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她,就算身處無憂無慮的青丘,也時刻想着逃離;而現在的她,身處空曠寂寞的君子國王宮,只時刻想着如何留下來留得更久一些,只爲了他。
白玖薇決定,在她能化爲成人模樣的那天,就對君無昧告白,表明自己的心意,然後永遠留在他的身邊,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功夫不負有心人。她成功化形爲成人了。
鏡中的她,有着完美的五官搭配,眼波流轉間,皆是無意的魅惑。
她身着白衣,來到那座空寂的大殿,看向高位上的男子。
君無昧見她來,淺淺笑了笑:“你來了,恭喜你。”
“我”白玖薇有些緊張又有些羞澀,“我有話想跟你說。”
君無昧只靜靜地看着她。
白玖薇握緊了袖中的手,盯着腳下的金磚:“我,我想說,我……我喜歡你!喜歡你很久了!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到生命的盡頭,都想一直在你身邊。我可以,可以給你做飯,可以給你洗衣服,我還可以,還可以爲你生孩子……”
“夠了”君無昧打斷了她。
白玖薇愣住,因爲他聲音中的一絲冷意。
然後,他走了下來,緩步走到她的身邊。
他擡起了手,她感覺得到,他的手又一次撫上了她的發頂。
他的嗓音依舊清冷,今日的卻尤其冷漠殘忍:“小白,君子國人不可能有伴侶的。”
“那”她的聲音有些顫抖,“那你喜歡我嗎?你喜歡過我嗎?”
君無昧的手頓住了,隨即緩緩放下。他微沙的嗓音緩緩:“沒有。”
白玖薇不可置信地擡頭看去,君無昧卻已經轉了身,她只能看見他玄黑的背影。
“那,那這麼多年……”白玖薇不願意相信,“那這麼多年,你總是記得我喜歡吃什麼,總是滿足我的所有要求,總是願意抽出時間來陪我……是爲什麼?”
君無昧似乎嘆了一聲。
“你不懂嗎?”稍頓,“見過九尾白狐之人,可爲王。”[2]
可爲王?
短短三個字成爲了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所以他纔會帶她回來,所以他纔會對她百般照顧,所以他對她從頭至尾都只是利用!
她不想流眼淚。但不知道哪裡來的水珠簌簌從她眼眶滑落。
她眼中心中只有三個字——爲什麼?
“你走吧。”
清冷又冷漠。
在她成人的那一日,她心中所愛之人將她趕出了家門。
儘管那裡寂寥空曠,儘管那裡荒涼無趣,她一直以爲,有他在的那處是她的家。
可原來,並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