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嬅長在這花盆裡已經有好些日子了,粗略一算,也有十五日了,總共開金色山茶花也開了六次了。
本來,這麼頻繁地開花會耗損她不少元氣。不過,有鳳玄每日給她灌溉瓊漿加撒肥料,不僅悉數將她散失的元氣都補了回來,她甚至還發現,自己似乎——長大了??還長大了不少?!
而且,更爲重要的另外一點是,在這裡十五日了,開了六次花了,可是!男神卻一次都沒有摘過她的花!
白嬅越來越懷疑,外界傳言他愛採花統統都是假的!他要是愛採花應該早就把她摘下來了吧。經過她的每一次總結完善,她已經把花開得越來越好看了!
而且啊,每次她開花,他不摘就算了,可是他卻總是會又坐在他那張書桌後面,在那裡寫寫畫畫……離她那麼遠,看起來都不像是愛賞花的樣子……
她覺得自己被那些傳播流言的人給騙了,十分委屈,卻又不甘心就這麼離開。大不了,大不了,等開了最後一次花,自己摘下來留給他再走也可以嘛。
想到開花的次數只剩下四次了,難免有些黯然神傷——她將這種情緒理解爲自己過於貪戀鳳男神的美色,因此而挪不動步子了。
不過呢,除了這件“傷心事”之外,白嬅還發現了玄鳳府中一件挺有趣的事情……也不能說是事情,是規律。
還記得她初闖玄鳳府的時候,便覺得這院子修整得十分規整而美觀,就是過於空落落的了,一個人影也不得見。初來以後的好幾日,她都只見這府裡就只有鳳玄一個神居住,再無旁人,而他最喜歡待的地方就是那會客兼置辦了一張書桌的大殿,時而飲茶,時而寫寫畫畫,偶爾還會喝上一壺酒也不多喝。
起初白嬅還有些可憐鳳男神的孤獨呢……但沒過兩日,便有來訪的客人了。
而這來訪的客人均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是女的……每隔個三五日就會來一批,一批通常兩三個吧,而這女客們又都由一個男性神官領着。
這男神官,白嬅聽鳳玄叫過他的名字——叫什麼鳳五的。
而那些女客,有的是小仙,有的是小神,還有的是未成仙也未成神的。她在這些女客中也見過本體是花的,原形是走獸的,又一次她甚至見到過從犬封國來的。
每次來了這些女客,鳳玄就要在院中擺出幾張桌子,桌上擺放一些果酒和點心來招待她們。這些女客或嬌笑着飲酒,或嬌笑着賞花,或嬌笑着對鳳玄說話……
而說的那些話……白嬅回憶了一下自己的花生,還是她素來沒從別人口中聽過的,諸如:
“神君,您的風姿真是令我心旌搖曳呀~”
“神君~您可知我已愛慕你許久了……”
“神君,你可與我一夜春風……”
一夜春風是個什麼東西??白嬅聽得一頭霧水,這春風不是春天來的時候自然就吹起來了嗎?哪裡有什麼只吹一個晚上的春風啊……
不過……愛慕啊……她光是聽着都覺得羞得不行,這些女客怎麼如此直接?面紅耳赤的同時,只是不知爲何感覺不太舒服呢?而且,竟也不知到底是何處覺得不舒服了?
更有時候,有的女客喝醉了酒,卻要糾纏着鳳玄送她回去。每到這時,她便覺得更不舒服了。
不過,鳳玄卻是沒送過一次的,每一次有人提出了這個請求,均被鳳玄給拒絕了的。
她忍不住偷偷地猜想——是不是被鳳男神帶着在天上飛過的,只有她一個呀?
女客們來的次數多了,白嬅漸漸的也就習慣了。只是,並沒有仔細想過鳳玄邀請這些女客人們來是爲什麼?她只以爲,大概鳳男神也發現自己的府上太冷清了些吧?
今日,長在這兒的第十五日。鳳五剛送走又一批女客人。
白嬅以爲他又會同往日一樣,回到他那大殿裡飲茶。然而,今次,他卻也離開了,不知去了何處。
直至深夜,夜已黑到,白嬅擡頭看向院子外的天空都已經瞧不見月了。
等了這許久,鳳玄還沒有回來……他該不會出事了吧?
無數次擔心,無數次糾結要不要出去尋他。不過,她都選擇了耐心地等。
終於,他回來了。
只是,這不知從何處回來的鳳玄,卻似乎狼狽極了。步履依舊緩慢,一襲繡金色捲雲紋的羽緞袍竟染上了血跡,而那痕跡非常像是被人手抓出來的啊。
他的雙手垂在身體兩側,一滴血從他的指尖滴落,在行經的地面留下一點金色的痕跡。
她又驚又痛,也不知爲何自己明明沒有傷卻突然覺得痛了起來。她輕輕探視他的眉眼,那一雙冷淡的,似乎不將任何事物放在眼中的眉眼,此時卻藏起了沉鬱的痛色。
今夜無風,十分靜謐。
片刻後,她便見他從大殿內提了兩壇酒出來,直接坐在了她那花盆邊,也不處理自己身上的傷,仰脖就灌了一大口酒。
她無法,她只能沉默着。她看着他不停地一大口一大口地借酒澆愁,直到將那兩壇酒全都喝乾,直到他的眼角浮現幾分糜紅。
她想:他或許是醉了,又或許,回來之前就已經醉了。
他擡手,肘部撐着花盆的邊沿,手腕微屈撐着自己的額。一雙鳳眸現出朦朧的醉色。
“小山茶。”——她想,他大概很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吧,不然怎麼會對着一株不會說話也聽不懂的山茶花說話呢?
似是喃喃自語,“今晚是月圓之夜吧,是多少月的十五來着?記不清了……都那麼久了啊,就在這一天,后羿射下了天上的九個太陽。”
“可是,他射的哪裡是什麼太陽?射的是馱着太陽的那九隻太陽鳥罷了。”
“我們一同出生,從出生那日便在一起。那日年紀尚幼的我們,貪圖玩樂,大兄提議我們不如將太陽都背上去,看看大家在一起會是什麼景象,不料卻惹來了殺身之禍。”
“幾十萬年了……母親一直在問,爲什麼只有我活了下來?”
“呵呵”他帶着醉意的鳳眸忽地眼尾上挑,白嬅早已口中發苦,心如刀割……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只覺得想要落淚。
“呵呵呵……她以爲,這麼多年,我沒有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嗎?爲什麼只有我活下來了?十之一的機率,爲什麼偏偏是我?爲什麼活下來的不是我大兄,不是我二兄……不是我的其他兄弟?甚至,我還想問,當初是不是隻有射殺這一條路可以選?還是說,我那九個兄弟的性命不過是他后羿歷練的磨刀石?”
“說什麼爲了黎民百姓,爲了蒼生不苦……若是,若是能回到年幼時,我也許會想辦法阻止那場遊戲吧……可是,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呢?”
“小山茶……你看到我身上的這些傷痕了嗎?今日是他們的忌日,我回暘谷去了。你知道暘谷是什麼地方麼?暘谷旁邊有一棵樹叫扶桑,這棵樹就是十個太陽停留的地方,小的時候,母親常常帶着我們十個兄弟去那暘谷裡面洗澡,暘谷裡的水可熱了……”[1]
“每一年,她都不想見我,見到我,就會憶起她失去的那九個孩子。這些傷痕,就是她的怨恨……身上的傷其實一點也不痛。比起來,還是心裡更痛一些……”
白嬅只覺自己的呼吸彷彿已經停止。她只垂眸靜靜看着他。
他的過去,她一直沒有仔細知曉,卻沒想到,竟是這般……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她的身邊,帶着醉意,現下彷彿已經睡熟了。
她猶豫了片刻,終是化爲了人形。
她從盆中邁出,雪白的衣袖如雲拂過他的手臂。
她蹲在他身前,靜靜看着他的睡顏。沒想到,鳳玄竟也有脆弱的時候。
晶瑩的水珠一滴滴落在潔白的地磚上,散發着淺淡的茶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