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之所載,六合之間,四海之內,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1]
朗朗書聲從窗牖飄出來,散落在暖融融的庭院裡。
而此時的庭院裡,也有一番常人聽不到的熱鬧。
初開神智綻放了自己第一朵花的小白茶花樹興致勃勃地觀察着周圍的世界,連連驚歎,嘰嘰喳喳問個不停。
“哇!這裡就是我的家嗎?”
“哇!他們在讀什麼?好好聽呀!”
“哇!原來天真的是藍色的!太陽呢,太陽什麼時候出來呀!”
院子裡一旁的老樹抖了抖葉子,新生的孩子實在是——太聒噪了些。老樹對她的好奇不感興趣,倒是饒有興致地回答了她的一個問題:“哼,小娃子,他們在讀的是山海經,山海經是做仙的基本常識,你竟然連這個都不知道。”
這實在是太爲難剛有了神智的白茶花了:“山海經?是什麼?仙?做仙要怎麼做呀?基本常識又是什麼?”
老樹甩了甩枝條不說話了。作爲一棵佇立了數百年曆經風雨知識淵博的老樹,降低智商的問題他纔不會回答。
白茶花倒是沒在意他愛不愛搭理自己,又開始到處驚歎嘰嘰喳喳了。這一天的庭院裡尤其熱鬧。
但沒過多久,白茶花就已經累了。她,和老樹一樣,只能紮根在土裡汲取養分,吸收日月流轉的精華來成長,化形之前都離不開這方寸之地。因此,白茶花的世界只有這個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庭院,有一棵老樹,有一些沒有靈智的雜草,還有一棵跟她一樣也是白茶花的花樹,然後,就只有那些在這個庭院裡來來往往的或高或矮或大或小的不同人了。
囿於一小方天地,白茶花卻覺得也有另一番意趣,看,天就是那麼大一點兒,地就是那麼大一點兒,彷彿自己一棵樹就坐擁了全世界。
所以,白茶花的日子過得可滋潤了。至少是心理上過得可滋潤了。
而漸漸地,隨着那些學生朗讀的聲音和老樹充滿智慧的解釋,白茶花開始漸漸明白許多東西,至少她知道什麼是基本常識,什麼是山海經,也知道什麼是成仙了。
老樹告訴她,植物集天地靈氣而生,沐浴陽光,紮根深土,享受甘霖,是天地的寵兒,生來就是能成仙的,而成仙的契機就是化形,擺脫土壤的束縛,可以離開一方土地,之後天地間就任你遊歷。
老樹總和她說,要她專心長大早早化形,外面有更大的世界。一開始她是不信的,在她的眼裡,世界不就是眼前這麼大的一個院子嗎?
直到她開始明白來往的學生誦讀的山海經是什麼意思,尤其知道山海經中記載的都是真實的事物之後……她開始嚮往院子外面的世界,至少只是出去看看也好。
老樹老懷欣慰。小朋友終於開竅了,長大了啊。
山海經的故事她聽了這麼多年,一直以爲都是有人胡亂編的,可是今年卻很奇怪,似乎是有人周遊了世界,確定了山海經的事實,每天都有學生在庭院裡津津樂道這件事。
白茶花悄悄抖了抖純白的花瓣,偷聽那學生講話。
“許生,你想不想也去周遊世界,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啊。”
那被叫做許生的人皺着眉頭:“周遊世界要花多少年,估計沒走完就得死在路上,不實際的。”
白茶花暗自點頭,花蕊無風自動。心裡得意,嘿嘿,凡人無法做到的事情,對她來說,一年不過彈指間,周遊世界——她可以!!
老樹發現白茶花的心漸漸野了,葉子總拼命往上長,每天唸叨着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周遊世界再回來。
老樹忍,忍不住了:“小娃子,你一棵灌木,就別整天想着長得比圍牆高了,踏踏實實等化形不可以嗎?”
白茶花委屈:“可是……等化形還要等好久……嗚嗚嗚”
“爲什麼我不能長得和你一樣高?”白茶花可憐巴巴又羨慕。
老樹沒理她了,跟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娃子,怎麼說得明白灌木和喬木的區別?哼,老樹傲嬌地哼了一聲。
白茶花想了想,老頭子——她自己叫老樹作老頭子,應該就是和那些學生們平時說的那樣——吹鬍子瞪眼了吧?
但是,很無奈,她的確長不高,於是只好每天纏着老頭子給她講牆外的景色。
當然,每天都一樣——有很多其他沒有靈智的樹,來來往往很多人,天很大,太陽每天都會準時從東邊升起。
老樹都說膩了,可白茶花卻怎麼都聽不膩。
除了聽這些,白茶花還有另一件非常喜歡的事,也許是植物的天性吧,她非常喜歡暖融融的陽光。
每次,老樹說“太陽準時從東邊升起了。”
白茶花總要問:“太陽真的是帝俊和羲和的兒子嗎?”[2]“他的九個兄弟姐妹真的被后羿射死了嗎?”“東邊是什麼地方?”……
每次,老樹都說“你這個小娃子怎麼這麼多問題。”然後又開始給她不厭其煩地解釋,后羿射的不是太陽,而是那太陽神鳥,太陽是太陽鳥幻化的。
“太陽鳥好可憐。”白茶花心疼地互相蹭了蹭花瓣。
老頭子又沉默了,白茶花甩了甩小枝,哼,也不知道老頭子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麼。
雖然她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有多大都有什麼,可是,她敢肯定老頭子一定是世間最好的樹了。
老樹遠遠眺望,遙遠的東方,一顆太陽勻速緩緩準時升起,給萬物生靈帶來溫暖的陽光普照這片大地,慢慢爬上來漫過他的枝幹、每一片向上的綠葉、漫過他的全身。老樹微微嘆息,不由得也多愁善感起來,只怕那熾熱的背面藏着孤獨的陰冷吧。
老樹在陽光中顫了顫冷了一夜的葉子們,低頭一看,果然那幼小的白茶花樹已經半閉着花瓣眯着眼發出沐浴着暖融融陽光的喟嘆了。
無憂無慮就挺好的,老樹想着。
對他們來說,時間的流逝就彷彿一眨眼。
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老樹垂眸,那棵長不高的白茶花樹周身縈繞着清淡的白光,他知道,這小娃子經過兩百年的生長,居然要化形了啊……
當第一縷漫過圍牆的陽光灑在白茶花樹上時,她成功化形了。
白茶花還有些懵,醒來睜眼一看,腳下牢牢紮根的感覺不見了,她蜷在地上,嘗試着擡了擡腳,看見了一雙人類的腳丫子,擡起手,看到了一雙人類的手丫子,她反手摸了摸自己,往上摸到一手柔嫩的肌膚,再往上摸,是細細的頭髮,回頭一看,長髮很長超過了腰際,和她的花瓣一樣是純潔的白。
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化形了!!高興地蹦起來,就要跑到老樹身邊,噗通摔在了地上。
可這絲毫沒有影響她化形的興奮:“老頭子!!我化形了!!”
老樹微微放開視覺……嗯……果然,他假意咳了咳:“小娃子,你先幻化件衣服穿着吧。”
“啊?”白茶花摸了摸自己手臂滑滑的皮膚,有些捨不得,“哦。”最終化了件學子的袍子披在身上,雪白至極。
老樹不太放心:“小娃子,以後在外面絕對不能不穿衣服知道嗎?你是……是雌的,絕對不能太相信雄的。”
白茶花不是很懂,但還是老實地記在心裡。她有些開心又有些傷感。
老樹又沉默了一瞬,然後才道:“行了,你走吧。”
白茶花小心地走到樹下,溝壑深深的樹皮,看不見他的表情。她突然有點難過:“老頭子,你不能和我一起走嗎?”
老樹只哼哼一聲,沒說話。
白茶花伸出自己的手拍了拍樹幹:“好吧,老頭子你要好好的,我不在的時候不要太寂寞,等我周遊完世界,我就回來啦!”
老樹沒說話,只有樹葉沙沙作響。
手心下,粗糙的老樹皮……白茶花眼眶微紅,她能感覺到老頭子的溫度,很溫和的感覺。
白茶花揉了揉眼睛:“老頭子,我聽每個學生都有一個讓別人叫的代號,要不你也給我起一個吧。”
老樹彷彿恨鐵不成鋼:“傻娃子,那叫名字,不是代號。”
“哦”白茶花吸了吸鼻子,“那你給我起個名字吧。”
老樹整個身子突然都抖了抖,一片葉子晃晃悠悠落到她身前,白茶花伸手接過,掌心裡,葉脈發出金光,兩個字浮現在葉片上——“白嬅”。
白茶花,不,白嬅驚喜萬分,她就知道,老頭子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樹了。
白嬅開開心心地將樹葉收好,拍了拍老樹的樹幹:“老頭子,我很快就回來啦,等我回來一定給你講很多很多你都不知道的故事!”
老樹沉沉“嗯”了一聲。
白嬅一步三回頭。“我走啦!”“我真的走了哦!”“老頭子,等我回來!”
許久,老樹抖落身上枯黃的葉子,輕輕嘆一聲:“傻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