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與死神
1
這日郡守府的大門之外,幾輛裝飾華麗的馬車飛奔而至。張若領着蜀郡一班文武衆臣早就在這裡恭迎等候,看着醜大夫走下馬車,尖聲尖氣地念了句,“蜀郡郡守張若接旨!”
一幫人立時跪成了黑壓壓的一片,醜大夫念道:“蜀郡水患,連年不斷。郡守張若,謊報災情,所言水患得以根治實乃大謬,依律應革職查辦!”聽到這裡,張若的臉色不由大變,幸好醜大夫又繼續念道,“但念及張若伐蜀有功,平叛有績,故法外開恩,責令其戴罪立功。張若應以治水爲要,大力發展桑植農耕,以安撫蜀郡民心。欽此!”
張若這才抹去一腦門的冷汗,大聲說道:“謝大王恩典。”然後起身接過詔書,又向醜大夫擠眉弄眼地說道,“欽差大人,一路辛苦了,下官早已爲大人備好酒菜,還有蜀郡的絕色美女,大人這就請吧!”
醜大夫也會意地一笑,和張若並肩向郡守府內去了。
這一頓酒自然喝得醜大夫美哉美哉,身邊兩個美人也是鶯歌燕語,善解人意。張若又舉杯敬向醜大夫,說道:“大人,請。此番大王對下官格外開恩,全仗大人從中斡旋。下官感念至深。”
醜大夫仰脖將酒一飲而盡,說道:“是呀,原本指望丞相大人在大王面前多多美言,卻不想他率先發難,力主從重查辦。不僅如此,他還主動求責說,唯刑上於丞相,方可彰顯秦律之威嚴。”
張若不禁憤憤地道:“我爹他……他……老糊塗了吧!”
醜大夫又道:“無奈,在下只好求助於司馬上將軍,方纔得以緩頰,可謂有驚無險哪!”
酒足飯飽之後,張若親送醜大夫前往客館歇息。此時張若興建成都新城的工程還未徹底完工,一路上到處可見工匠們還在緊張施工。張若四下指點着向醜大夫講解,又說道:“大人,下官心中時刻惦念着大王,惦念着秦國,這成都新城便是完全依照咸陽的制式而建。”
醜大夫點着頭道:“好,我一定將郡守大人的忠義之舉如實向大王稟報。”
張若忙道:“多謝大人。”
醜大夫又道:“郡守大人若能任用一位精明強幹的治水官,將蜀郡的水患徹底根除,大王面前則……”說到這兒,他卻突然停下,眼望着街上過往的車輛,面露不悅。
張若不解地問道:“大人……”
醜大夫冷冷地道:“郡守大人,你私改馬車,擅動祖制,這個罪名可不小啊!”
張若大驚,忙四下看去,果然見來往馬車皆去掉了車軸上的鐵剌,木輪上也加裝了鐵箍。張若忙向醜大夫解釋道:“這……這並非下官所爲,下官豈敢……”
醜大夫道:“若非郡守大人所爲,爲何成都的馬車都成了這個樣子?!”
張若聞言又一哆嗦,忙連聲道:“大人不必動怒,大人不必動怒,下官一定徹查!徹查!”
天色已暗,老人一邊搖着砂輪,一邊半閉着眼睛,打着瞌睡,二郎在砂輪上打磨着李冰丟棄的那把廢劍,不滿地催促道:“爺爺,快搖啊!”
老人再度驚醒,咳嗽了兩聲,忙又用力搖了起來。李冰走過來說道:“二郎,天不早了,快讓爺爺進去歇息。”
二郎撅着嘴道:“不嘛,我要打磨我的劍!”
李冰道:“二爹來幫你打磨,讓爺爺睡去。”說着從老人手裡接過搖柄。老人這便起身,咳着向屋裡去了。
二郎又說道:“二爹,你看,我的劍!我要殺秦狗,把他們都……”說到這兒,猛地省到不對,連忙打住,不安地看向李冰。
李冰一笑,耐心說道:“二郎啊,如今蜀郡也是秦國,你也是秦人,我們都是一個國家的人,都是兄弟姐妹,明白嗎?”二郎點了點頭,李冰又道,“不能把秦人都罵作狗,也不能說蜀郡就沒有壞人。你慢慢長大了,要學會忘記仇恨,寬容他人。”
二郎卻說道:“可我爹我娘,還有我奶奶都是被秦兵……”
李冰道:“你爹和你娘是被水淹死的,要說真正的罪魁禍首,應當是二爹呀。你恨二爹嗎?”
二郎搖搖頭道:“不恨。”
李冰道:“那是因爲二爹知道自己錯了,非常後悔。二爹收養你,就是想爲蜀郡的百姓做點事情,以彌補自己的罪過。你看,二爹知錯,不是得到了你的寬恕嗎?”二郎似懂非懂地點着頭,李冰又道:“今後你當了工師,應當多多打造農具,造福於民。劍是殺戮之物,還是不佩爲好啊。”
二郎停止了打磨,望着自己手中的劍,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第二日一早,二郎正在門口用那柄長劍砍着地上爬行的螞蟻,趙鄉就提着一個食盒和一隻包袱走了過來。看見二郎大聲喊道:“二郎,這麼早就起了?”
二郎瞥了他一眼,卻也不理睬,又挪了幾步到一旁的廢鐵堆玩去了。趙鄉又訕笑着道:“你這個二郎啊,還在記恨我呀!”
正說着,李冰從屋裡迎了出來,說道:“趙鄉啊,早啊。”
趙鄉舉起食盒,說道:“李冰兄弟,這是你嫂子做的菜,”又提了提另一隻手裡的包袱,“這是給二郎做的一身衣裳。”
李冰忙道:“哎呀,你太客氣了。”
趙鄉笑着道:“你們三條光棍漢,肯定吃不好嘛。以後想吃啥子,儘管跟我說,我喊你嫂子給你們整!”
李冰道:“多謝了。快請屋裡坐。”
趙鄉道:“不坐了,我也要去點火生爐。”正說着,屋裡又傳出老鐵匠劇烈的咳嗽聲,趙鄉不由皺眉又道,“我咋聽着好像又咳得重了?”
李冰輕聲說道:“昨天幾乎一夜未睡,還咳血了。”
趙鄉道:“哎呀,我去請郎中!”
李冰一臉愁容道:“他不肯吃藥,請來也沒用。”
趙鄉道:“這個老漢硬是倔得很!也不能這樣拖到起呀,總要想個辦法嘛!”
話音未落,老鐵匠在屋裡搭了話,“想啥子喲!黃土已經掩到脖頸子了,你們不要管我!”
李冰和趙鄉對視一眼,都是一臉無奈。趙鄉也只好先告別離去。李冰拿着那個包袱向二郎喊道:“二郎,快看,你有新衣裳了!”
二郎撇撇嘴,一點也不高興,喊道:“我纔不穿他的衣裳!”
李冰耐心地說道:“二郎,昨天二爹不是告訴你,要懂得寬容他人嗎?”
二郎也不答話,仍用手中的劍一下一下地砍着地上的廢鐵,說道:“他是蜀人裡面的壞人!”
李冰道:“不許胡說!他以前對我們不好,可現在人家……”說到這兒,他的話戛然而止,兩眼直直地盯着地上被劍切削開的廢鐵。然胡急切地喊道,“二郎,快把劍給我!”
二郎不解地將劍遞給李冰,李冰凝神去看,只見那劍刃處完好無損,又試着撿起一塊廢鐵,用劍削去,廢鐵立即露出了新碴口。李冰欣喜若狂,不停地拿劍砍着廢鐵、木柱、土坯牆等物,長劍所到之處,無不紛紛兩斷。
二郎看着他瘋狂的樣子,有些不知所措,忙喊了聲“二爹”,李冰這才停了下來,又衝着二郎興奮地說道:“二郎,你可知道,你發現了世間最鋒利的劍!削鐵如泥的寶劍!”
李冰將一把鋤頭燒得微紅,然後從鐵爐取出來猛地浸入水中,一陣白霧升起。李冰向一旁的老人和二郎講解着,“……就是這樣,這還要歸功於二郎,若不是他,我也不知道這鐵器在水中淬過後便會如此堅硬無比。”
老人笑着道:“二郎,聽到沒得,你立大功嘍!”二郎也得意地笑了,老人又道,“未必這個你也要告訴趙鄉?”
李冰沒有答話,只是微笑地望着老人。老人一嘆氣道:“好好,我不管,咳咳,反正這個鐵工鋪子已經傳給你了。”
李冰笑道:“二郎,你去將趙鄉叫來。”
二郎一撇嘴,道:“我不去!”
李冰不悅地又說了一遍:“二郎,快去!”
二郎這才怏怏而去。老人突然咳得更加厲害了,李冰放下手中的鋤頭,忙上前扶住他,“大叔,你快進屋去躺下,我去給你請郎中。”
老人道:“用不着,我曉得自己……”
李冰打斷他道:“不行,今日你必須聽我的!”
李冰正要扶着老人進去,突然一陣喧譁聲傳來,胡至帶着幾個衙役橫衝直撞地闖了進來。一見到畢鷹,胡至便惡狠狠地喝道:“李冰,你知罪嗎?”
李冰一愣,道:“我……我何罪之有?”
胡至道:“你私改馬車,破壞祖制,分明是對大秦國心懷不滿,以此對抗,蠱惑人心,意在謀反,罪該當斬!”
李冰忙道:“哎,你們若是爲此事而來,且聽我……”
胡至哪還細聽,又喝了一聲:“廢話少說,帶走!”
幾名衙役一擁而上,不由分說便將李冰押走。老人忙過來追趕,卻被胡至一腳便踹倒在地。李冰怒不可遏,掙扎着大喊道:“大叔!你們怎能如此對待老人!你們放開我!”
胡至又是一腳踹在李冰身上,幾名衙役用力按住李冰,一直押到馬車之上。老人掙扎着爬了出來,李冰奮力從馬車上鑽出頭來,喊道:“大叔!你放心,我很快就回來!”
胡至又踹了李冰一腳,大聲喝道:“閉嘴!你們先將他押入大牢,待我去回稟郡守大人!”
幾名衙役答應着,趕上馬車離開了,天空中不時響起悶雷轟鳴。
2
二郎領着趙鄉再回到鐵鋪,就見老人僵硬地趴在門口的地上。兩人大驚,忙衝過來擡起老人,但立時便發覺不對了,再仔細查看,老人早已經氣絕身亡。二郎頓時大哭起來,趙鄉也忍不住熱淚盈眶,喊道:“大叔,大叔!這是怎麼了,發生了什麼啊,李冰,李冰!你在哪啊?”
天空中猛地
一聲炸雷響起,緊接着電閃雷鳴,傾盆大雨轟然而至。
李冰被推進大牢之中,眼前的景像令他大吃一驚,只見這整個大牢里人滿爲患,許多都是曾在他那裡改制過馬車的平民百姓。李冰驚詫地問道:“你們……你們這是……”
那位最早摔壞車輪的趕車人從人羣中擠了出來,衝着李冰憤怒地喊道:“好哇!是你呀!你終於也進來了,你說,你爲啥子要陷害我們?”
其他衆位趕車人也都紛紛走過來圍住李冰,七嘴八舌地聲討着,“對頭,你說呀!”
“你自己反秦就算了,何苦要拉起我們嘛!”
“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只求活下去,管他是秦國還是蜀國喲!”
李冰忙解釋道:“鄉親們,你們聽說我,我不是……”
最先那位趕車人又道:“我還以爲你是啥子好人!心頭還好感謝你!把我的錢還回來!”
李冰一時無言以對,衆人都一起嚷嚷起來,“還錢!”
“不還錢打死他!”
“對頭,打他,打死他!”
憤怒的人羣一擁而上,無數拳腳雨點一般落在李冰身上。李冰也無法辯解,更無法反抗,只能抱着頭蹲在地上,硬捱着衆人的拳腳。
又一道閃電掠過,巨雷轟鳴而響,一個聲音從黑暗中冷冷地傳來,“住手!”
衆人不自覺地停了下來,回頭望着那人。那人憤憤地說道:“你們如有本事,儘可與秦狗理論,何必要爲難他一個小小的鐵師?”
衆人打了一陣,氣也有些泄了,聽了那人這話也有道理,便默默地都退到了一旁。那人走到李冰面前說道:“怎麼樣,你沒事吧?”一邊伸出手想扶李冰起來。
“多謝。”李冰掙扎着要自己站起來,卻一擡頭看見那人的臉,立時驚喜道:“你……你是夏侯兄弟?”
夏侯水也仔細打量李冰,但李冰滿臉滿頭的血污,哪裡看得出來容貌,便遲疑着說道:“你是……”
李冰大聲道:“我是李冰啊!”
夏侯水更納悶了,“李冰?”
李冰又道:“對,李冰,哦,對了對了,我是畢鷹啊,你怎麼能不認得我了?”
夏侯水不敢相信地大喊了一聲:“呀,是畢鷹,你真是畢鷹!”
李冰也驚喜着喊道:“是啊,我是畢鷹啊,夏侯兄弟,真想不到竟然……竟然在這裡見到你!可是,你如何會在這裡?你又所犯何罪啊?”
他一口氣問出這許多問題,整個大牢裡所有的人都注視着他倆。
夏侯水向李冰大概講了自己近來的遭遇,自從秦軍洗劫羌寨以後,倖存的羌民男子都逃入了深山之中,有許多還去投奔了慕騫的蜀軍。夏侯水因爲痛恨張若,發誓一定要殺張若報仇,便喬裝來到了成都城。後來又夜入郡守府,行刺張若,但郡守府內守衛森嚴,夏侯水沒有得手,反被當場擒拿,就此關押到了大牢之內。
夏侯水最後恨恨地說道:“張若這個混蛋,但要讓我活着出去,我一定讓他死在我的劍下!”
李冰望着他只能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解。
這時突然有犯人大聲喊道:“大牢進水了!快來人哪!放我們出去!”就見門縫邊上不斷有水汩汩涌進,來勢兇猛,轉眼便沒過了衆人的腳面。
李冰望着流水臉色蒼白,呼吸又急促起來,眼神中充滿了恐懼。夏侯水忙大聲道:“李冰,有我在,不要怕!”一邊將李冰架在自己的肩頭,送到高處通風的柵欄前。李冰牢牢抓住柵欄,驚恐地閉上眼睛。
夏侯水又用力大聲喊道:“快快來人哪!要死人啦……”
大牢之外,夏侯水的喊聲隱約傳來,一羣獄卒們正在用沙包封堵牢門,想阻止雨水灌入大牢之內。胡至冒着雨跑了過來,向衆衆獄卒發號施令道:“快,快,都跟我走,去郡守大人的住處!”
一名獄卒說道:“可這大牢中的人……”
胡至斷然喝道:“這牢中都是些該死之人,由他們去吧!”
獄卒們只好扔下沙包,隨着胡至去了。
水漸漸已淹到衆人的胸前,有人高聲呼喊着,有人默默祈禱着,混亂中,那位最先的趕車人腳下一滑,就跌倒在了水裡,只來得及急促地喊出兩個字,“救命……”
李冰從夏侯水肩上跳了下來,試着想將那趕車人拉起。但趕車人被水淹得昏頭昏腦,竟一把將李冰也帶入了水中。李冰在水中奮力掙扎着,連嗆了幾口水,夏侯水趕忙過來用力掰開趕車人的手,把李冰拉了起來。李冰喘過氣來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快救他!”
夏侯水嘆了口氣,又去水中拯救那趕車人。
大雨不停地下着,整個成都城都浸泡在雨水之中。山上的洪水暴發,如同猛獸一般呼嘯而下。泯水的岸堤又潰決了,兩岸的土地、房屋、莊稼,全都淹沒在一片汪洋之中。李冰的鐵匠鋪裡,二郎抱着老人的屍體嚎啕大哭着。
3
郡守府前前後後的院門處都堆着高高的沙包,那是昨夜用來阻擋洪水的,儘管這樣,院裡還是留下了大水漫過的痕跡,枯枝敗葉淤泥遍佈院中各個角落。
兩個女人一路緩緩走來,憂愁地看着這一切,那年輕一些的擡頭看看,便說道:“哎喲,日頭總算是出來了!”
那年長一些的卻幽幽說道:“唉,郡守府尚且如此不堪,那外面的百姓還不知會如何呢!”
一隊衙役們正在清理着院落,那爲首的胡至見到兩個女人過來,忙一路小跑到跟前行禮問好,說道:“夫人,洪水剛退,還請夫人……”
這兩個女人正是魏萱和翠兒。魏萱便打斷他道:“府中可有人遭難?”
胡至答道:“回夫人,府中無一人淹死。”
魏萱又問道:“那大牢中的犯人也都轉移了吧?”
胡至支支吾吾地說道:“這……這個……”
魏萱急道:“莫非犯人們還在那牢中,他們豈不是……快,快去救人!”
胡至面露難色,說道:“夫人,郡守大人吩咐讓趕快把院子打掃出來……”
魏萱怒道:“都什麼時候了,人命關天,救人要緊,快去!”
胡至這才帶着衙役們奔大牢去了。
大牢裡的洪水已退去不少,李冰、夏侯水還有幾個活着的犯人都奄奄一息地坐在地上,水面就在他們腰部的位置搖晃着,一些犯人的屍體浮在水面之上,也隨着水面輕輕搖晃着。一名犯人哭着喊道:“……水神發火嘍,沒得救了……”
李冰身子一晃,終於倒在了水中,夏侯水趕忙將他扶起,喊道:“李冰,你醒醒,醒醒呀!”
李冰的臉已有些浮腫,呼吸十分微弱,他勉強睜開眼來,艱難地說道:“夏侯兄弟,如果……你能活着出去,一定要……要找到二郎……”
夏侯水眼含熱淚大聲道:“不,李冰,我們一起出去,我不能扔下你不管!”
李冰悽然一笑,說道:“水神發火了,我們……沒得救了……”
夏侯水道:“李冰,快不要這樣說!我們一定能活着出去!”
李冰道:“我水淹餘州百姓,最後……卻死在水中,這是……報應,也算公平……”
夏侯水還要再說,忽聽見牢房外有人趟水走了進來,不禁驚喜地喊道:“你聽,有人來了!有人來了!”然後又走到牢門前大聲喊道,“快來人哪!快來救救我們!”
旁邊的衆犯人也一一站起,面露喜色,都搶着涌到門前,用盡力氣大聲喊叫着。李冰也掙扎着站了起來,但一步沒邁出去,就又再度滑倒在水中。夏侯水忙幾步跑過來,扶起李冰,悲傷地大聲喊着,“李冰!”
衙役和獄卒們扶着倖存的犯人一個個走出來,夏侯水架着李冰走在最後。遠處的魏萱和翠兒見到這番慘狀都不忍再看,把臉別到了一旁。魏萱又向胡至說道:“就將他們都放掉吧。”
胡至一愣,忙道:“夫人,他們所犯的可都是死罪呀!”
魏萱道:“他們已經死了!”
胡至還是爲難地說道:“這……這個……郡守大人……”
翠兒在一旁大聲道:“夫人的吩咐你敢不聽?”
胡至只能答道:“聽……聽……”又轉過頭來衝着衙役們大聲喊道,“把他們都送出郡守府去!”
魏萱看着這些步履蹣跚的犯人漸漸走遠,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異樣的感覺,卻連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悲傷,是憐憫,是痛苦,或者其他。魏萱輕搖搖頭,不再去多想,又對胡至說道:“將死者好好安葬吧……翠兒,我們走吧。”說完便轉身去了。
只是在魏萱轉身的那一瞬間,她又覺得揪心一般的疼痛,忍不住又回頭望了那隊犯人一眼,這才匆匆離去。她當然想不到,她日夜思念的至愛之人,又一次和自己只相逢一面,便匆匆離別了,甚至這一次,他們都沒有機會說話,沒有機會看清對方。
魏萱和翠兒回到郡守府內,就見張若夷叢裡二人正在和一位打扮奇特的方士說着話。蜀郡再發水患,死傷無數,損失重大,此事若是傳到咸陽城,恐怕司馬錯也不會再爲他求情了,張若愁得寢食不安,夷叢裡見狀便獻策道,泯水氾濫皆因江神發怒所致,若要根除水患,須請高人祭祀江神纔是。蜀郡民衆向來敬畏江神,民間有專門主持祭祀的方士,不如請過來祭祀一下江神。張若正無計可施,聽後欣然奏準,吩咐夷叢裡將方士速請來了。
就聽那方士正搖頭晃腦地講着:“江神震怒,已傳話於我,稱蜀郡新任郡守對江神大爲不敬,久不祭祀,故而略施威風,以示懲戒。”
張若驚慌地說道:“請先生轉告江神,並非張若不敬,而是不懂規矩。敢問先生,祭江都需要準備何物?”
那方士又拿腔拿調地說道:“祭江神儀式只須少牢便可。除了豬羊爲犧牲,尚需再備童
男童女一對。”
張若聞聽不免有些遲疑,“這……當真要活人祭祀?”
方士一樣腦袋,斬釘截鐵地說道:“是的,必須童男童女!”
旁邊夷叢裡看張若還有些猶豫,伏身湊近說道:“大人,只有用活人祭江,才顯出大人的誠意呀。”
“可這……”
“大人,祭江不利,水患不除。水患不除,則蜀郡不安。蜀郡不安,則大人前程堪憂啊。”
張若想了想這裡的利害關係,果然便如夷叢裡所言,忙對方士說道:“這個好說,下官定當從速備妥。請先生暫且到客館安歇,仔細掐算吉日良辰,準備祭江。”
張若送那方士出門,就迎面看見魏萱和翠兒站在門口,魏萱更是一臉驚異地瞪着他,大聲道:“你……你要祭江?你瘋了麼?”
張若不由臉色難看下來,又礙於方士在旁,不便發作,便先向那方士解釋道:“下官夫人乃魏國公主,一向驕蠻,讓先生見笑了,”這才又轉過頭來對魏萱說道,“夫人,這位大士乃主持祭江的高人!你不得無禮!”
魏萱憤憤地道:“這種鬼話你也肯信,你就是這樣爲一郡之首的麼?”
張若勃然大怒,連聲喝道:“你給我進去,進去!我就是心念蜀郡百姓,這才專程請大士前來祭奠江神!大士你莫要聽她胡言,還請儘快準備祭江事宜。”說着再不理會魏萱,徑直送那方士出門去了。
4
這日泯水的大堤之上彩旗飄揚,鼓樂喧天,無數秦軍兵士身着黑盔黑甲,排成一列列整齊的隊形。許多成都城的百姓也來了,一臉愁容地擁擠在一起,只是旁邊都是兵士們高舉的長戟,百姓們自然不敢亂說亂動,更不敢擡腳離開。
張若和醜大夫坐在一頂華羅傘蓋之下,指着遠處的高臺饒有興致地說笑着。那高高的祭臺下面擺着一張案几,案几上香菸繚繞,整齊地擺放着豬頭、牛頭、羊頭各一隻。案几旁邊是胡至和幾個衙役看守着一對童男童女,那兩個孩子不停地大聲哭着,聲音悽慘,聞之斷腸。高臺之上,祭江的方士高冠博帶,正拿着一隻桃木劍胡亂揮舞着,口中還唸唸有詞,良久,那方士突然大聲喊道:“吉時已到,開始祭江!”繼而又半瞑雙眼,接着唸唸有詞道,“天靈靈,地靈靈,江神老爺聽分明。今日備下童男女,獻給江神作犧牲。天靈靈,地靈靈,江神老爺快顯靈……”
在方士的唸叨聲中,衙役們依着一早的吩咐,將豬頭牛頭羊頭一一投入江中,然而來到一對孩子面前,幾名衙役卻都猶豫了,互相推諉着誰也不肯上前。
高臺上方士的聲音繼續傳來,“江神老爺,請你收下這一對童男童女,讓他們做你的僕人吧!江神老爺,請你收斂怒火,安心享用你的犧牲吧!”
衙役們面面相覷,仍然無人上前。夷叢裡便湊到張若耳邊輕聲道:“欽差大人已經不耐煩了,還請大人快快下令啊。”
張若朝身邊的醜大夫偷眼看去,果然見醜大夫眉頭微微皺起,不由心中一悸。夷叢裡又說道:“大人,爲了前程,還需硬下心腸啊。”
張若緩緩點點頭,起身高叫道:“快將犧牲投江!違命者斬!”
胡至無奈,只得硬起心腸過去,催衙役們將兩個孩子押到江邊。就在這時,一對中年男女衝開層層人羣,哭喊着跑向孩子,兩個孩子看到父母過來,也哭得更加大聲了,“爹,娘,我要回家啊!我不想死呀!”
周圍的百姓全都抹着眼淚,連兵士們也都低下頭去,無人上前阻攔那孩子的爹孃。張若又再偷眼去看醜大夫,只見醜大夫眉頭皺得更加緊了,便忙又喊道:“夷叢裡,快快下令將他攔住!”
夷叢裡起身高聲叫道:“將他攔住!”
幾名兵士上前阻攔,卻不過做個樣子,很快就被那夫婦都推開了,兩人跑到孩子面前,一家四口緊緊地抱在一起,那男人拍着孩子輕聲說着,“娃兒,不怕啊,我們回家,我們回家啊……”
那女人又轉過身來跪在胡至面前,悽慘地哀求着,“大人,大人,求求你放過我的娃吧,他們才只有六歲啊!不如……不如你把我投江吧,好不好,你放過我的娃吧,求求你了,他們才只有六歲啊……”
整個江堤都靜悄悄的,只餘下這一家人的哭喊聲,百姓們都以手掩面,無聲地哭泣着。突然,高臺上的方士大聲喊道:“吉時將過,速速將犧牲送給江神老爺!”
夷叢裡又對張若說道:“大人,若是過了吉時,只怕江神老爺要發怒啊!”
張若聞聽大急,忙道:“對!快快祭江,快快祭江!”
夷叢裡便高聲發令道:“郡守大人有令,將他們一同祭江!”
胡至這時早已淚眼模糊,哪裡能動,幾名衙役相互望望,也都猶豫着不肯上前。夷叢裡氣急敗壞,大步來到江邊,拔出長劍一劍便剌穿了那孩子父親的胸膛,厲聲喝道:“膽敢對江神不敬,斬!”說完,用一雙血紅的眼睛瞪着胡至。
胡至慌忙說道:“大人……大人饒命!饒命!”又回頭來衝着衙役們喊道,“快,快動手啊!”說着,用力推開那母親,一把抓住那男孩的胳膊,猛地扔進江中。
幾名衙役也慌忙將童女抓起來投入江中,兩個孩子的身影只在湍急的江水中掙扎了片刻,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切轉瞬間便結束了,那母親跪在地上,還怔怔地反應不過來,她的手直直地伸向大江,她的眼呆呆地望着江水,她的嘴久久地張開着,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百姓們都不忍再看了,紛紛別過頭去,一些婦女們已經哭出聲來,兵士們也都悄悄地抹着眼淚。醜大夫早站了起來,臉色凝重,張若也就覺得心裡有些發虛,衝着那母親虛張聲勢地喝道:“祭奠江神,杜絕水患,乃造福蜀民之義舉。江神看中你的兒女,實是你的榮幸,爲何還要推三阻四!”
那母親這才動了,轉過身來,卻並未看向張若,而是一步步挪到丈夫的屍體前,拿手去堵在丈夫胸前的傷口處,想阻止那不斷涌出的鮮血,口中輕輕說着,“娃兒他爹啊,起來啊,咱們該回家了,回家嘛,娃兒還在家等着咱們呢,今天是大娃兒的生日,我給他縫了件新褂,他一定很歡喜,起來啊,他爹,他爹!”
丈夫當然再起不來了,只鮮血還依然往外流着,那母親怔怔地望着他,又輕輕撫着他的臉,回頭向江水望了一眼,念道:“哦,他爹,你是先回去了麼,你是先去找娃兒了麼,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等等啊,我這去尋你們,娃兒們一定很想娘,娃兒們不能沒有娘……”說着,那母親站了起來,又用力竟將那丈夫的屍體也抱了起來,一步一步艱難地向江水走去。
江堤上所有的人都呆住了,震驚地望着這母親,她經過胡至身邊的時候,胡至忍不住想攔住她,但餘光裡看到張若陰沉的臉,也忙退到一旁。所有人都不知所措,靜靜地看着這母親一步步走入江水,她面帶微笑地望着自己丈夫的臉,渾然不覺江水的冰冷,口中還唸叨着,“他爹,我來了,讓你們等苦了啊,別急,我這就來了,娃兒,娘來了……”
江水漸漸淹沒她的胸膛,繼而淹沒脖頸,直至沒過頭頂。
寬闊的江面上平靜如初,不見一個水花,只是丈夫的鮮血擴散開來,將江面染得血紅。
返回成都城的大道上,一個個秦軍兵士垂頭喪氣,連旗子也舉得無精打采。馬車裡張若惴惴不安,不時偷眼看向一旁的醜大夫。那醜大夫捻着鬍子,自言自語說道:“如此剛烈之女,七國之少見也。”
張若苦着臉說道:“大人你……”
醜大夫又道:“郡守大人,那位方士應該押入大牢。”
張若一愣,不解地道:“大人之意是……”
醜大夫嘿嘿一笑,道:“今日祭江,我看蜀民心中多有怨怒。若是祭江無果,大人又該如何平息民憤呢?”
張若這才恍然大悟,“大人的意思,若是祭江無果,便可將罪過推到那方士頭上?”
醜大夫笑道:“郡守大人,爲官理政,凡事皆要留下回旋的餘地呀。”
張若立刻堆上一臉的諂媚,說道:“大人英明,下官受益不淺啊!”說完探頭伸出車外,將夷叢裡喊到跟前,小聲交待了幾句。夷叢裡便點點頭,又喊上幾名衙役快步離開了。
這夜翠兒就在燈下給魏萱講着祭江之事,她也是聽胡至回來向她講的。聽到那母親自投泯水,魏萱也忍不住淚流滿面,輕聲說道:“想不到這位母親如此剛烈……”然後又恨恨地說道,“我只道這張若不過生性頑劣,想不到他竟然殘忍至此!看來……看來那位叛軍將領說的都是真的……”
正說着,突然一個蒙面的黑衣人打開窗子跳了進來,兩人正要驚呼,那黑衣人挺劍逼上前來,沉聲喝道:“不許叫!”
兩人只得收聲,驚恐地抱在一起。那蒙面人又左右看看,眼神中十分疑惑,說道:“張若呢,張若怎麼不在這裡?”
魏萱穩了穩心神,說道:“我是張若的夫人,這位壯士,你要殺就殺我好了,放過她吧,她不過是個侍女。”
那蒙面人卻還是四下打量,又說道:“我殺你做什麼,我只問你,張若在哪裡?!”
翠兒忍不住說道:“張若在哪裡我們也不知道,反正不在這裡,這是夫人的寢室!”
那蒙面人一愣,“夫人的寢室?那張若不在這裡睡覺?”
翠兒道:“張若在哪裡睡覺我們也不知道,反正這裡夫人不讓他踏進半步!你還是去別處尋他吧,要是能殺了他,我們也謝謝你!”
魏萱輕喝道:“翠兒,夠了!”
那蒙面人卻突然怔怔地望着翠兒,驚喜地說道:“你是翠兒姑娘?!”
魏萱和翠兒都是大吃一驚,詫異地望着這蒙面人,只見他一把除下臉上的面巾,急聲說道:“我是夏侯水啊!夏侯水,王宮裡的木師啊,你不記得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