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話:爲了突出餘痕這個主題,有了這一卷,當然這一卷也是爲了交待一些人物的結局,是一個過渡卷,所以不長,但其中有深意,在最後會讓讀者回味。
正文:“天哥,我知道我對不住你,但是孩子現在太小了,你就忍心讓他離開我嗎?”母親泣不成聲,父親怒容滿面,自己嚎啕大哭地掙扎着,但無論如何也掙脫不出父親有力的手臂。馬文成又一次從夢中驚醒,他已經好久沒做這個夢了,可自從得到臺灣有人回來找自己的消息後,這兩天他夜裡便睡不踏實了,“這位趙女士究竟是母親還是義母呢?”雖然已經四十多年過去了,但在他的腦海裡,母親的容貌從未改變過。一個人無論到了什麼樣的年紀,想起母親的時候永遠都能回味起當初承歡膝下的甜蜜。
馬文成醒來後就再也睡不着了,外面的雨聲敲打在他的心坎上。“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夜裡的大雨將剛剛盛開的花朵打落了一地,雖然此時陽光已經很足了,但路上很多地方還是有些泥濘,陽光照在積水處,熠熠生輝。馬文成父女走在廣源縣城中心雨後的道路上,他們爲了避免踩到水,走得小心翼翼,但還是沒能避免鞋底沾上泥巴。
馬昊天的兒子馬文成,縣高中的歷史老師,也是學校教研組組長,他是東北師範大學歷史系畢業的高材生,畢業後在政府部門工作,恢復高考後,他自願到學校教書,同時一直在研究中國近現代史。他的女兒馬艾文目前是遼寧大學中文系的一名大三在讀學生,他們倆今天是到銀行來存錢的。
銀行裡除了他們之外一個客戶也沒有,1990年金融業務跟今天相比太不發達,沒有那麼多理財產品,當然老百姓手裡也沒有多少需要放到銀行裡的餘錢。馬文成讓女兒去存錢,他自己則在門口點起了一根菸,他臉上的表情很凝重,眼睛望着街上來來回回的行人,腦袋裡思緒萬千。最近他正在寫一部小說,這部小說緣於他父親的義兄陳彪的回憶,陳彪如今已經退休,人老了總是喜歡回憶的。他把自己和文成父親在那些戰火紛飛年代的故事一一講給文成聽,文成最感興趣的當然是自己父母的愛情,但隨着陳彪繪聲繪色的回憶,東北抗聯英雄們的事蹟和陳彪的愛情都深深感動了文成,於是他開始動筆寫這些故事。如今小說正處在結尾階段,對於結尾他很糾結,恰巧這個時候,從臺灣回來尋親的長輩又讓他心潮起伏。
“我不在你們這裡存了行不行,我的錢從哪裡來與你們有什麼關係?”馬艾文站在中國銀行廣源縣支行的櫃檯前面氣得滿臉通紅。
在如今詢問客戶資金來源絕對是個非常無禮的要求,但在新中國的發展過程中,很多今天看似不合理的事情都無需大驚小怪。1984年中國居民開始可以開設私人的外幣賬戶,1990年在北方一個小縣城的銀行裡,一次性存入5萬美金,怎麼可能不引起好奇呢?
“我說這位同志,你不要生氣,我們這也是爲了工作,你一次性存入這麼多外幣,我們詢問一下也是正常的,希望你能理解。”銀行的負責人及時出面緩解了緊張的氣氛。“我們沒有把你當作壞人的意思,中國銀行作爲負責外幣業務的專業銀行,有必要對居民的外幣業務進行了解,當然你作爲存款人,如果覺得不方便講,沒關係,你存不存在我們這裡是你的自由,不過縣裡其他銀行恐怕都還沒辦理外幣存款的權限。”今天人們對行業壟斷深惡痛絕,但商家依舊在想盡一切辦法對市場進行壟斷或變相壟斷。
馬文成在成長過程中經歷了太多磨難,他早已習慣了忍耐。“小艾趕緊存上,咱們早點兒回去吧。”馬艾文又把已經收回到泛黃的綠軍用單肩包裡的5萬美元重新遞了過去。
1990年5萬美元摺合成人民幣接近於25萬,當年的城鎮居民可支配收入除了上海和廣東外,其餘各省全都在2000元以下,這筆錢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天文數字,誰見了能不動心呢?馬文成的儒家思想根深蒂固,他這種貧賤不能移的人對錢一直看的很淡,但這5萬美元所勾起的回憶卻讓他久久難以平靜。
對於離開家鄉的人,思念親人和家鄉可能是一種本能,傳統的中國人對家鄉的感情更是強烈,1987年底在海峽兩岸的共同努力下,一羣臺灣的國民黨老兵終於可以回到祖國大陸來尋根、探親,一段時間內在內地和臺灣之間掀起了尋找離散親人的熱浪。在大陸政府的幫助下,迎春經過兩年多的尋找,終於知道了馬文成的下落,她便馬上趕了回來。
下了飛機又坐火車,旅途的勞頓着實讓已過花甲的趙迎春很疲倦。從北京來到長春,在匆忙的人羣中她更惹人注意。她身着一套絳色的暗花女裝,在臺北也許這套打扮很普通,但在這裡就顯得格外時髦了。她眼睛上帶着一副褐色寬邊大鏡片的水晶石眼鏡,若不是頭上明顯的銀絲,很難相信她是一位年過六旬的老人。她出了站臺很快就發現了一個青年舉着一塊接站牌,上面清清楚楚地寫着“趙迎春女士。”
“您是臺灣來的趙女士吧?”郭建軍看見趙迎春朝自己走來,他也迎了上去。
“您好。”迎春主動跟郭建軍握了握手。
“趙女士,您好,我是臺辦的郭建軍,你就叫我小郭吧,這次負責陪您在家鄉尋親,祝您這次在大陸的行程一切順利。”建軍主動接過了趙迎春手裡的旅行包。他的熱情讓迎春感到了家鄉人的熱情。
“爲了方便下鄉,就委屈您將就將就吧。”建軍的意思是指他開着的這部212軍用吉普車。“您請上車吧。”建軍把後車門打開。在臺灣的宣傳中,大陸還是比較落後的,所以迎春對來到大陸後的困難都有心理準備,跟臺灣相比,大陸在交通運輸方面確實還稍顯落後,不過跟自己的預期相比已經讓她非常滿意了。
“近鄉情更怯”,坐在車上看着自己熟悉的青山綠水,迎春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淚水,“我終於回來了,”迎春心中洶涌澎湃,四十多年前的悲歡離合彷彿就發生在昨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這首詩是二小姐從小教給文成的,迎春沒讀過書,但她喜歡聽二小姐讀書,喜歡看二小姐教孩子學詩,這首《回鄉偶書》是迎春知道的爲數不多的詩歌中的一首。“這裡還會有人認得我嗎?趙家現在還有什麼人在呢?”
“趙女士,咱們到友誼村了。”建軍停下了汽車,他的一句話打斷了迎春的思緒。
“友誼村?”迎春一頭霧水。
“對,我打聽過了,您說的趙家老宅就在這個村,這裡在建國後改叫友誼村了,因爲村裡漢族、滿族和朝鮮族居民都不少,所以起了這個名字。”建軍解釋道。
迎春摘下自己的眼鏡,眼前的這個村落早已不是她曾經熟悉的那個村子了,如果說物是人非是一種離愁,那麼當那些熟悉的建築也都面目全非了,離人的心中會是怎樣的痛徹心扉呢?
趙家老宅現在是個供銷社的所在地,站在這裡趙迎春的內心實在難以平靜,原來的趙家老宅子已經被毀掉了,趙家這個曾經風光無比的大家族在這裡早已是過往雲煙了。迎春在村裡四處打聽,過去認識趙家的村民的確不多了,而那些曾經的老鄉,也不能提供任何線索。
“啊,你說什麼?”羅大嬸上了歲數。
“大嬸,我是想問,趙家的人都到哪兒去了,您知道嗎?”迎春儘量提高自己的嗓門。
可是老人好像還是聽不清,她無奈地搖搖頭,嘴裡不知道嘀咕些什麼。
“我奶奶耳朵如今背的厲害,不然您再去問問別人吧。”羅大嬸的孫子替奶奶送走了迎春。
有幾個年紀相仿的鄉親見到迎春後,頗有些驚詫。“你真的是臘梅?”滿臉皺紋的金老太太簡直難以置信,眼前這個看起來比自己年輕了接近二十歲的人竟是實際年齡比自己還大一歲的臘梅。
熟悉的人還沒有村裡的老樹多,直到她遇到了“劉三兩”,迎春纔算真正有了回到家鄉的感覺。
劉三兩是劉解放過去的名字,劉解放老人現在還過得去,他得感謝政府,不然他這輩子可能永遠也娶不上個媳婦,雖然他媳婦在解放前是個“窯姐兒”,但若是在舊社會,就算“窯姐兒”從良也輪不到他。劉解放還沒出生爹就死了,等他出生後,她娘找算命先生給他算了一卦,先生說他命太輕,只有三兩,於是他娘就給他取了“三兩”這個名字,解放軍來了以後給他分了地,又幫他娶了媳婦,爲了感謝解放軍,他自己做主給名字換成了劉解放。
劉三兩和他娘原來都在趙家幹活兒,他娘是趙家的傭人,負責幹些收拾家裡衛生的活,劉三兩是趙家的長工。假如不是趙老爺的收留,或許她們母子在荒年早就餓死了,所以他們母子對趙家有着很深的感情。
“臘梅,人不和命爭啊。現在我服了,算命先生說的沒錯,我的命輕啊!我這把老骨頭現在就算挺好了,政府給咱分了地,還給我說了個媳婦。我媳婦也是苦命人啊,可惜不能生養,到底我是沒後啊,她命也不好,沒過上幾年快活日子,就早早地走了,現在又剩下我一個人啦。當初算命先生就說你早晚能飛上枝頭變鳳凰,看看你現在,比過去的闊太太還氣派,人那,都是命啊。”
“臘梅”這個稱呼是趙迎春沒有被趙老爺收爲義女之前的名字,那時候她是二小姐的丫鬟,後來趙老爺把臘梅收爲義女便給她改了名字。臘梅也是個孤兒,從小就在趙家。像她這樣從小被主人收留的僕人往往知道感恩,她一直是二小姐的貼身丫鬟,在她幼小的心靈中早已打下了主僕尊卑的烙印,這就是人的命運。在成長的過程中她也曾幻想過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每次一有這個念頭的時候,她就會提醒自己不可以幻想下去,因爲這樣很危險,更何況趙家對她已經很好了,二小姐雖然蠻橫、任性了一些,但對她還是很不錯的,她知足。只是在自己未來的命運上她也曾患得患失,女大十八變,在臘梅廿八年紀時便出落成了一位標緻的大姑娘,幾個大戶曾私下找趙老爺,想把臘梅買去做個小老婆,怎奈二小姐堅決反對。家裡的長工們也有惦記臘梅的,劉三兩就是臘梅最忠實的追求者,但臘梅只是把他當作朋友,在趙家長大的臘梅雖沒跟着小姐讀書,但多年的耳濡目染,增長了見識,她自然也不會愛上長工劉三兩。
在情竇初開的年歲裡,她還是很憂慮自己的未來的,畢竟附近的幾家大戶老爺們都想把她買去做小,所以三兩帶她去找算命先生王瞎子給算了一卦。王瞎子在這十里八村是出了名的王半仙,他擅長摸骨。他是個好人,窮人來算命他都給便宜些。不過他也從來不會說安慰人的話,是出了名的嘴臭,因他堅信這是他的職業操守,他必須實話實說,所以在他嘴裡命好的人真不多。想一想那年月,窮人能有多少好命人,就算是富人最後在大變革中也沒有個好結局,所以王瞎子算過的人,真大多是苦命人。不過臘梅卻是個例外,王瞎子摸完骨後,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你這小妮子命好啊。先苦不算苦,老來享福纔是福啊。你父母早亡,雖然爲奴卻有個好主子,雖沒吃過啥山珍海味,卻也沒捱過餓吧,這年月吃不飽的人多着呢,算不錯的了!你這個名字也好,臘梅是經嚴寒的,但開花在早春,你將來傲雪回春、飛鳥歸林,必定有個好歸宿,出嫁之後富貴半生啊。你的命過八兩,比三兩要強得多呀。”
劉三兩心裡很不是滋味,從此便記恨上了王瞎子,他愛臘梅,雖然他從未表白過,但臘梅心裡明白,這事兒也沒法說,因爲三兩怕說出來後臘梅再也不理他了。三兩的娘是個好女人,這些年也一直在攢錢,想將來給三兩說個媳婦,但三兩他爹人死之後,除了債,啥也沒給娘倆留下,這房無一間、地無一壟,誰能把姑娘許給這樣的窮人家呢?趙老爺是個好人,免了三兩他爹欠的債,對於她們娘倆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三兩娶臘梅,這事只能發生在三兩的夢裡。臘梅並沒有把王瞎子的話太當真,經過幾番心理鬥爭,臘梅決定這輩子就陪着二小姐,將來給二小姐做個陪嫁丫鬟。人要是對未來沒有那麼多的奢望了,雖然聽上去好像可憐,但會少了很多煩惱。趙老爺也是這樣打算的,所以臘梅的心潮漸漸地平靜了下來。
“臘梅,日本鬼子的仇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啊!”劉三兩的話把迎春從記憶帶回了現實。此刻,迎春只想知道趙家究竟發生了什麼,趙家的人如今都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