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是濱海市,有在濱海站下車的旅客,請您提前做好準備……”
廣播裡話務員的聲音提醒着迎春,距離自己要見的人已經越來越近了。
她下車後,第一件事是用眼睛在站臺上找接站的人。很快她又在一塊被高舉的牌子上發現了自己的名字,他徑直向舉牌的年輕人走去。
“您好,小同志,我就是臺灣來的趙迎春。”在大陸,她聽得最多的稱呼就是同志,如今她也會用這個稱謂了。
“您好,趙女士,我是政府辦的範媛媛,您就叫我小范吧。”
範媛媛剛參加工作不久,是個非常害羞的女孩兒,見到生人說話還有些臉紅。
“趙女士,我們已經安排好了,車在外面,咱們馬上趕往廣源縣城。濱海市不算大,到縣城就四十多公里的路程。”
“趙女士,請上車。”
小范和迎春上了一臺尼桑轎車。自從中日邦交正常化以來,中國人用無比寬容的心諒解了日本過去所犯下的罪行,日本貨在中國一時間炙手可熱。
司機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政府司機的職業操守要求他們不該聽的不聽,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一出市區,路上車很少,沒用半個小時,他們就到達了廣源縣城高級中學門前。
問過門衛後,小范帶着迎春直奔校長室。
“您是袁校長吧,我們之前通過電話,我是市政府辦的小范兒,這位是從臺灣回來探親的趙迎春女士。”
大家握手問好之後,袁校長說道:“馬老師正在上課,我派人去把他找來吧。”
“別打擾了孩子們上課,我還是直接到教室門口去等他吧。”迎春說道。
“那也好。”袁校長帶着她倆去文成正在上課的教室。
“同學們,以銅爲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爲鏡,可以知興替。成王敗寇,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我們在學習歷史的時候要抱着辯證唯物主義的態度來學習,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去僞存真。”教室裡文成正在給孩子們上課。
“中國是一個有着悠久歷史的國家,也是一個非常重視歷史的國家。漢代之前的很多史官,寧可犧牲性命也絕不肯僞造歷史。所以,同學們在學習歷史的時候,請大家抱着一顆敬畏之心;中國歷史上有很多偉大的人物,他們創造了中華民族的輝煌,是我們的驕傲,也請你們在學習中國史的時候要懷有溫情。”文成說到這兒自己有些激動。
“同學們,忘記歷史等於背叛。中華民族有過輝煌,也有過很多戰亂。中華文化生生不息,中華民族屹立不倒,靠文化的傳承,也靠無數中華兒女的創造。同學們,最後我想說的是:我們讀書、學史的目的何在?宋代大儒張橫說出了中國讀書人的心聲,今天我就用他的話來跟大家共勉。‘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我希望大家能記住這幾句話。好了,今天我們的課就上到這裡吧。”
同學們非常喜歡文成的歷史課,大家用眼神注視着他離開教室後,才發出聲音。
“文成,真的是你嗎?”不等校長介紹,迎春已經熱淚盈眶,她剛纔在外面聽了文成的課,知道文成有今天這樣的造詣,真替婉婷感到欣慰。
“義母,是您回來了嗎?”文成尚不敢確認,文成跟昊天走得時候實在太小了。
“是我,就是我啊,這麼多年了,想的我們好苦啊。”
“義母,我娘她……”文成以爲母親已經不在了,心裡一陣酸楚。
“孩子,太多話要說了,咱們還是找個地方坐下來慢慢說吧。”
這些話只屬於他們倆,無需別人聽。今天文成再沒有課了,小范用車把他們送回了文成的家。
“小范同志,謝謝您的幫助,我義母好容易回來,我要留她住幾日,她走,我也要親自送她,就不再麻煩您了。”
“那我把單位電話留給你們,有事給我們打電話,不要客氣啊。”小范留下電話後就走了。
“義母,我母親還在嗎?”
“她還在,但她已經出家了。自從你被你爹帶走後,她整個人就沉浸在痛苦之中,她想去找你們,可又不知到哪裡去找。看着她一天天地消瘦,我們都不知如何是好,到臺灣的第二年她就出家了,法號了塵…..”迎春把婉婷的情況詳細地給文成敘述了一遍。
文成坐在一旁抽着煙,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母親竟然不肯回來看自己,他情何以堪?
“孩子,你母親讓我給你們捎來一個字條。”婉婷從包裡拿出一張紙來。
文成打開這張紙,紙張只有寥寥數字,確實只能算一個字條。“紅塵你我在兩端,歲月早已更容顏。見面徒增悲傷,不見心中亦有。未看破時執着,了塵之後自由。往事如風,不如放下,婉婷已去,無需再念,遙祝善人,早登極樂。”
文成看完紙上的話,坐在那裡發呆,直到菸蒂燙到手指的時候,他才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來。他在夢中曾想過無數個結局,包括母親早已傷心過世的結果,但他就是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局面。他看書、讀史,畢竟閱歷已多,還是慢慢地接受了現實。
“孩子,你父親還在嗎?”
“他早就過世了,他在帶我去找你們的路上遇害了,這些年是文輝伯父一家把我養大的。”
“哦,原來是陳公子,他和你父親是結拜兄弟。孩子,你想見你母親嗎?我可以帶你到臺灣去見她。”
“不去了,我還是別打擾她老人家清修了。”
“你恨她不來見你。”
“不,她這些年也很痛苦,如今她好容易才超脫塵世,我去見她,可能會令她半世修爲前功盡棄,所以我不去了。”
文成現在知道母親一心參禪,他無法想象自己見到母親能否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母親又會是怎樣的表現。他寧願自欺欺人。
“文成,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劉蓮下班了。
“小蓮,這就是我總跟你提起的義母。”文成給兩人做了介紹。
“你也是的,義母今天來,你也不跟我提前打個招呼,我去再買兩個菜,你們先聊着。”劉蓮馬上又出去買菜去了。
“恩,看上去是個過日子的人啊。給我說說你現在的情況吧。”
文成把自己這些年的經歷和家庭情況跟迎春詳細地介紹。劉蓮做了一桌子菜,他們一邊吃飯,一邊話滄桑。
“我這次走還不知道咱們還有沒有機會見面了,我一定要見一見我的孫女。”迎春提出要見艾文。
“好,義母,明天讓小蓮陪您在鄉下走走,我跟學校請幾天假,咱們去找艾文,順便我也帶您看看祖國的變化。不知道您有沒有特別想去的地方。”
“咱們帶艾文去北京看看吧,走累了我就飛回去,別的地方我也走不動了。來你這裡之前我回故鄉去看了看,沒想到趙家人都被鬼子殺害了,唉,這次回來能看到你們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第二天劉蓮陪着迎春到鄉下走了走,文成到學校和劉蓮的單位都請好了假。
文成回來之後,也向迎春打聽她這些年在臺灣的生活,迎春就把仲誠、她自己,還有孩子的情況都講給文成聽。
周忠誠雖然不是文成的親生父親,但在文成的記憶中,他留下的痕跡遠比昊天多。
“文成,你趕緊讓義母休息吧,明天咱們還得早起坐車去瀋陽呢。咱們有的是時間,明天車上再聊吧。”劉蓮看時間不早了,讓她們娘倆趕緊休息。
“哎,我光顧着聽義母說話了,也沒看點兒。”
迎春從自己的旅行箱裡拿出了一個紙包。
“孩子,這五萬美元,是我和你義父的一點兒心意,雖然他不在了,但生前一直惦記你,囑咐我如果有機會找到你,一定要交給你。”
“義母,我不能收,再說,我們生活夠用,您老留着自己用吧。”
“我當然夠用了,你兩個弟弟,每年都給我寄錢回來。這錢有你義父的心意,而且,這筆錢主要是給小蓮的。當初你們結婚,我和你義父在臺灣也不知情,如今這嫁妝錢是晚了些,但總算是了了我們心裡的一樁心願。”
話說到這份上,劉蓮連聲道謝,把錢收了起來。
次日早上,他們三人簡簡單單吃過早飯,就奔火車站而去。雖然是特快列車,但到瀋陽還是需要五、六個小時。車上她們繼續聊。
迎春丫鬟出身,沒讀過多少書,與文成分別四十多年,除了打聽彼此的一些情況,就沒了話題,好在有劉蓮在,她和迎春聊了一些女人比較感興趣的內容。
馬艾文身上的活力一下子就感染了迎春。
“爸,還是奶奶好,我長這麼大,還沒去過北京呢。要不是奶奶來,我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偉大祖國的首都去看看呢。”
馬文成給女兒請了幾天假,他們買了臥鋪,連夜趕往北京。
有馬艾文在,永遠都不用擔心會冷場。
“小艾啊,你在大學都學什麼啊?”迎春看着這個外貌和氣質俱佳的孫女,心裡十分喜歡。
“奶奶,我學的是中文。唉,現在大陸的文學水平似乎趕不上臺灣啊,臺灣的詩在大陸很流行啊。”馬艾文順嘴就朗誦了一首余光中的《鄉愁》。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後來啊,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裡頭。而現在,鄉愁是一彎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
艾文朗誦的很有感情,三個老人都熱淚盈眶,臺灣離開我們真的很久了,海峽兩岸何時才能團聚,不再分兩頭呢?
“小艾,你願意去臺灣玩嗎?”迎春想文成不去臺灣,把小艾領取給婉婷看也很好啊。
“奶奶,您真的能讓我去臺灣,太好了,我做夢也不敢想啊。臺灣是什麼樣子?我最喜歡鄧麗君的歌兒,她唱的《又見炊煙》我特別喜歡,好像她去過我們家鄉一樣,臺灣的鄉下跟我們一樣嗎?臺灣現在流行什麼?”艾文興奮的問了一大串問題,讓迎春無法招架。
“只有你去了,親眼見到了纔會知道啊。”
“可是,那要不少錢吧。”
“奶奶請客,不要你花一分錢。”
“爸,我能去臺灣嗎?”
“你當然能去啦,你爸還得聽我的呢。”
“義母,她小孩子就三天熱乎勁兒,您別當真。”文成不想給迎春添麻煩。
“怎麼?你真要攔着啊?我這個當奶奶的爲孩子做點兒事情都不可以嗎?”迎春有些生氣了。
“對啊,爸,你不去,也別攔着我啊。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可是我這一生的理想啊。”
“好好好,我得罪你可以,我可不敢得罪你奶奶。”
“這就對了,你打算什麼時候去?奶奶這次回去就做準備,可別讓奶奶等的太久了,奶奶這把老骨頭還不知道能撐幾年呦。”
“等我放暑假吧,我們現在去臺灣好像還需要辦很多手續呢。”
“好,咱們一言爲定。”這一老一小到一起可把沉重的氛圍徹底給活躍了起來。
迎春畢竟年紀大了,爬不動長城了。她們四人去了故宮、頤和園、天壇,去吃了全聚德的烤鴨,迎春還給艾文買了好些衣服。文成夫婦本來帶了錢出來,最後也沒花出去幾個,他們倆只好給迎春買了好多北京的小吃帶着。
頑了兩天後,迎春就預訂好了飛往臺灣的機票。臨走前她提出來要去天安門看升國旗,這天正好是週一,天安門前人頭攢動,好多來自祖國各地的同胞在等待着國旗班的戰士升起五星紅旗。
國旗班的戰士們護衛着國旗一路走來,一種莊嚴肅穆的感覺油然而生。當人們高唱着《義勇軍進行曲》,注視着五星紅旗冉冉升起的時候,很多人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迎春也很激動,她雖然只是一個沒有讀過書的婦女,但經歷了那樣艱難的歲月,當看到祖國強大起來的時候,她爲此刻感到自豪。想到自己遠在美國的兒子們,她又無比傷感,祖國何時才能統一?何時能強大到讓他的兒女不在四處漂泊呢。
迎春還去了毛主席紀念堂,她是替仲誠去的。國民黨軍隊敗走臺灣,毛主席成了很多人心目中的一個傳奇。周仲誠生前沒有見過毛主席,他對毛主席非常好奇,迎春今天來,就算是爲丈夫完成一個遺願吧。
明天就要飛回臺灣了,晚上她們還去聽了一場音樂會,這場音樂會的演唱者中有一位蒙古族的音樂家德德瑪。
迎春其實這次回大陸,還有一個地方想去,那就是她曾經住過的美麗的大草原。可是她的心已經太累了,她怕草原勾起自己那些快樂的回憶,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時光雖然美好,卻因爲回不去而讓人傷懷。
“草原夜色美,琴曲悠揚笛聲脆。晚風吹送天河的星啊,匯入氈房閃銀輝……”
德德瑪悠揚的歌聲沁人心脾,迎春沉醉其中,她還是回到了過去的時光。她彷彿看到了草原,看到了她和仲誠、婉婷三人在一旁快樂地陪着孩子們在玩耍……
迎春走的時候,文成一家人一直送到登機口,文成在和迎春揮手作別的時候,似乎也在跟那些縈繞在他心頭的往事揮手作別。
他們離開北京後,文成夫婦帶着女兒去見了陳彪,把迎春回來探親的事情跟老人家做了彙報。陳彪聽後,也勾起了他對往事的回憶。
“孩子,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想念你的母親,但人總要向前看啊。人上了年紀總是喜歡回憶的,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退下來以後,可能每天坐下來,腦袋裡滿滿的都是回憶。歲月給我們留下的無論是幸福的還是悲傷的,都不是我們想放下就能放下的,只有把它當做一陣微風,吹在心裡掀起的波瀾不大,或許一切都會平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