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迎春要去見的馬文成是她的乾兒子,是趙家二小姐趙婉婷的獨子,迎春上一次見他是四十年多前的事了。馬文成的父親叫馬昊天,馬昊天出身優伶,他爹當年可是個當紅的武生。
馬昊天父親的大號叫馬茂源,生於1894年的冬天,生肖屬馬,是家裡的第四個孩子。馬茂源他爹馬得水考慮到冬天的馬難覓食,於是找秀才給孩子起了這個有草有水的名字。馬得水是個普通的農民,孩子也多。馬茂源八歲那年趕上家鄉鬧饑荒,家裡有上頓沒下頓的,家裡的五個孩子因疾病和飢餓,已經死了兩個,就在這時碰巧有個戲班招小孩子,他爹就和他娘商量把兒子送給戲班子,倒是沒想將來他能成個角兒,就合計着現在不用跟着捱餓了,將來也能混口飯吃。
“孩子他娘,咱們現在要飯吃,飢一頓飽一頓的,孩子留在咱身邊,別說以後能有啥出息,能不能養活他都不好說,孩子跟着戲班子最起碼有口飽飯吃啊。”馬得水知道媳婦捨不得兒子。
“他爹啊,我明白這個理兒,可就是捨不得。”馬茂源跟着戲班子走的那天,他娘哭的成了個淚人,他小小年紀強忍着淚水沒哭出來,當時就覺着爹孃不要他了,心理特難受。
馬茂源到了戲班子後便跟着師父練功,師父給他取了一個藝名——馬叔寶。“孝母賽專諸,交友似孟嘗”,聽書、看戲的沒有不知道秦瓊秦叔寶的,師父給他起這個藝名,一來是爲了響亮些;二來也希望這孩子將來德藝雙馨。從此馬茂源這個名字正式被馬叔寶取代了。
叔寶的師父二奎小時候是奔武生髮展的,可身體發育之後,因爲身材和長相,改練了花臉。二奎師父是登過大臺的,當年也曾一度在行內小有名氣。他深知唱戲這碗飯不好吃,即使成名了,也不能放鬆練功。他跟徒弟們說:“我告訴你們,行裡面說‘醜功夫、俊把式’,這三天不練功,戲迷們就看得出。戲迷是咱們的衣食父母,失去了戲迷就等於沒了飯碗,所以練功一天也不能停;生旦淨末醜雖然各有各的絕活,只要你功夫下到了,都有你在舞臺上表現的時候,都會有戲迷認可,將來也就能靠着唱戲餬口。說了這麼多,就是想告訴你們幾個理兒,首先,咱要知道有戲迷花錢聽戲,纔有咱的吃喝,對戲迷,咱就得感恩,不管將來你多有名氣,都得對捧你的戲迷恭敬着點兒;再有,一臺大戲不僅要有好的‘頭牌’,沒有‘四樑四柱’,那也不會精彩,臺上大家就都得互相照應着點兒,紅花還得綠葉配;最後誰能唱什麼行當,那也得根據自身的‘本錢’,但不管是哪個行當,只要努力,都能唱好,條件再好不下苦功夫也是白搭。”叔寶一直記着師父的教誨,這孩子能吃苦,有心勁,跟着二奎師父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很快就在孩子們中間冒了尖兒,師父見他條件不錯又能吃苦,對他的要求也更高。
二奎師父深信業精於勤的道理,在演戲上他非常認真賣力,但怎奈有個臭脾氣,班主不得意,當紅的武生也不喜歡和他搭戲,最後他負氣出走,來了這個拿他很當回事兒的小戲班子,在直隸各地巡演。他可是這個戲班子的臺柱子,他唱的關公戲《華容道》、《走麥城》、《單刀會》深受歡迎,在這個小戲班子裡雖然難讓他大紅大紫,但舒心。他受夠了大牌武生的氣,決心一定要培養出一個態度謙和、德藝雙馨的頭牌武生,如今,他在叔寶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二奎師父的關公戲可不是每天都唱,每到一地,也就演上那麼三兩回,若是當地的戲迷不多、熱情不高,他就乾脆不唱。每次上戲前他都得恭恭敬敬地拜拜關老爺,平時他也沒少教徒弟們要學關二爺的義氣。
唱戲這口飯不好吃,嗓子、體力都是最基本的保證,黃金時期往往就那麼十幾年。二奎師父是個講義氣的人,他知道這小戲班子要想長久維繫下去,絕不能僅僅靠着他們這幾個人,只有不斷培養出些新人才行,至於究竟能培養出幾個角兒,他也只有盡力而爲。在他的細心調教之下,不斷有弟子逐漸能幫他撐起檯面了,雖然他心中也很安慰,但對這些徒弟他還不能說十分滿意。在幾個比較得意的弟子中,他還是對叔寶最寄予厚望,正因爲愛之深,他平時對叔寶更管教的嚴格,捱打挨罰都是常有的事兒,在叔寶眼中,師父是他最敬重的人,同時也是他最怕的人,平日裡極少能看到師父給他好臉色,他心裡憋着一口氣,發誓要練好戲,將來讓師父高興,給師父爭氣,這時候他還小,對於能成個角兒,自己到沒敢想過。
“寶劍鋒中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繁星未眠聞雞舞,孩子們四更過後睡眼朦朧時就都被叫醒了,一年三百六十日,不管風霜雨雪,壓腿、翻筋斗、吊嗓子,爲了將來能在臺上有掌聲,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重複着。三百六十行,或許大家都是一樣,每天都避免不了單調的重複,在這重複中有人收穫的多,有人收穫的少,就像那些披星戴月的學生,雖然每天都是一樣的忙忙碌碌,但最後的結果卻不相同。所以無論什麼事情,不能只看到表面和形式,同樣一件事情,你努力的程度不同,用心的程度不同,最後的結果就不同,叔寶在這些孩子中條件自然不錯,但二奎師父之所以喜歡他,還是因爲他認真的態度和要強的那股子勁兒。
時光如梭,轉眼叔寶就快十五了,這段時間叔寶很是煩心,因爲處在發育期,嗓子總是不得勁,二奎師父生怕叔寶失去了信心,對他和藹了許多。
“叔寶,倒倉(戲曲界對變聲的稱謂)大家都經歷過,你別胡思亂想,回頭你去問問你幾個師哥,跟他們取取經。彆着急,更別跟嗓子較勁,這段時間你吊嗓子悠着點兒來,等你身體長成了,自然就順當了。”
到了十六歲,叔寶的個頭也基本長成,他的唱功、把式也得到了戲班子裡大大小小的認可,自己也蠢蠢欲動,可二奎師父還是讓他跑龍套,他心裡不是滋味,嘴上不敢說,但練功時明顯不如以前賣力了。二奎師父看出了問題。這一天,早上練完了功,師父把他留了下來,“叔寶,你擦把臉,到我屋裡來一趟。”
叔寶很怕師父,心裡直犯嘀咕,硬着頭皮來到師父屋裡。師父喝了一口用冬凌草泡的水,眼皮耷拉着。“最近,你練功沒以前下力了,是不是覺着自己練成了啊?”
“沒有,師父,最近有點兒不大舒服。”
“是身子不舒服還是心裡頭不舒服啊?”
叔寶不知如何答覆,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沒有”,聲音像蚊子叫一般。
“我知道現在戲班子裡大的小的都誇你練得好,可以出徒了,我猜你心裡也急着想粉墨登場了,是不是?”
叔寶當然想早日登臺唱戲,索性他給師父來了個不言語,看師父的下文如何。
“按說這幾年你也是夠用功的,在這個小戲班子裡登登臺、亮亮相也確實可以了,師傅既然教了你,就不會永遠踩着你不讓你出頭,要是你覺着自己翅膀硬了,火候到了,可以找班主研究研究登臺的事兒,我不攔着,但是,咱們的師徒關係也就到此爲止了。”
“師父,您這是說哪裡話,徒弟一切都聽師父的,打明個兒起,我要是不好好練功,您就扒了我的皮。”叔寶知道師父是真的生氣了。
二奎見叔寶對自己還是非常敬重的,他的氣就消了,他態度緩和裡一下說道:“叔寶啊,誰都知道爲師平常要求你最嚴,今天我實話跟你說,那是因爲在所有的徒弟裡,我對你的期望最高,看着你這些年的進步,師父心裡也很安慰。你啥時候能成,師傅比你急。要想成個名角兒就必須得打好底子,我還是那句話,心要定,不要急。你可能看幾個師哥在臺上那些東西,你也都差不離了,可我告訴你,你火候還不到。你給我踏踏實實地練,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過些個日子你先給我配配戲,積攢些臺上的經驗。我給你選了幾個段子,你好好下功夫去練,啥時候我覺得行了,師父就安排你挑大樑。平時多聽聽師哥們是咋唱的,但你也別就想着模仿,你得有自己的獨到之處,不同的戲也得認真揣摩,有的人‘一道湯’,難長久。不鳴則已,一鳴就得驚人,多少個藝人不明白厚積薄發的道理,初登臺火了那麼兩三天,曇花一現,一旦戲迷們厭了,再想火那就難比登天了。”
叔寶撲通跪在師父面前,“師父,徒弟知錯了,這些日子心裡的確是癢癢了,盼着早日能登臺,練功的時候心不在焉,我沒能體諒您的良苦用心,您罰我吧。”
“起來吧,叔寶,以前你們小,看見你們錯了那就得罰,現在你們都大了,只要明白我是爲了你們好就行了。各人有各人的前程,師兄弟們或許比你更早有了點兒名氣,你得沉住氣,要想飛得高,就得等羽翼豐滿了才行。你現在‘腰功’、‘鼎功’、‘毯子功’都很紮實了,但‘桌子功’還欠火候,‘雲裡翻’(筋斗中的一種)不到位,‘走邊’啊、‘甩髮’啊這些個功夫都得細摳,就是這些都練好了,也別急,咱這行裡畢竟有‘文武昆亂不擋’(指演員戲路廣、才能全,文武全行)的人物,你就向這些人看齊,只有你功夫深,將來才能飛得高、飛得遠。我今天跟你說的話不要跟其他師兄弟講,不然他們以爲師父偏心。爲師的沒有不盼徒弟好的,但每個人的‘本錢’和下得功夫不同,註定得走不一樣的路,你明白這個道理就行,好了,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