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庫洛洛一路來到孤塔下, 其實希壬根本沒明白爲什麼庫洛洛會這麼介意這座孤塔,但因爲不想再遭到鄙視,他一路上都忍着沒問。
庫洛洛的每一個行動自然都有他的考量。按照希壬的描述, 白澤似乎固執的在這座城堡裡留下了青鸞的影子, 這樣反常的行爲一定不會沒有意義。在阿納西城尋找青鸞的城堡時, 曾經得到過孤塔裡出現人影的消息。這一定與青鸞有關, 那麼這座孤塔, 勢必也是如此。
雖然不是什麼費勁的推理,可是阿納西城的流言什麼的,過了這麼久希壬早就忘的一乾二淨了, 哪裡還能想得起來。
孤塔的結構和其他塔狀建築沒有什麼不同,入口只有一個。庫洛洛謹慎的檢查了周圍之後, 才伸手嘗試着推了一下大門。
紋絲不動。
“打不開嗎?”希壬從後面探出頭, 也伸手搭上了門板, 只是微微的用了一點力氣而已,怪事就發生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不是開着嗎?”希壬疑惑的看了眼臉色凝重的庫洛洛, “不進去嗎?”
庫洛洛一語不發的看着門縫後的一片黑暗,他清楚的感覺到希壬的手剛剛放上來,門就自己往後退了幾公分,打開了一個縫隙,像是在邀請。
這個插曲讓庫洛洛意識到, 或許白澤是故意讓他和希壬兩人單獨進入孤塔, 而準備了只有兩人一同才能推開的大門, 亦或者白澤是在等待希壬, 只有當希壬伸手去推這扇門時, 大門纔會打開。
白澤也許有所預謀,所以才精心佈下了這樣的陷阱。但是蜘蛛怎麼可能會輕易退縮, 就來看看這這惡魔究竟在耍什麼花樣,不是也很有趣嗎?
庫洛洛好像想到了什麼利落的邁入黑暗,希壬頓了頓也從後面跟了上去。
孤塔裡沒有燈光,隱約能看清在窄小空間裡向上盤旋的樓梯。希壬現在看到旋轉樓梯就忍不住想吐,趕緊低下頭盯着腳下一級一級的臺階分散注意力。臺階很陡,可見孤塔並不是一個很受重視的地方,裡面修建的非常粗糙。
很快走到了階梯的盡頭,兩人到達了塔頂。
這一次樓梯的盡頭沒有門,只有一個門框而已,兩人能看到裡面透出的昏黃的燈光,搖曳着的光亮好像來自油燈之類古老的用具。從外面看這裡只有一個小小的窗戶而已,採光很差,所以就算是白天一定也離不開燈吧。
明明有這麼華麗的城堡,爲什麼要把時守放在這種地方。
房間的正中央擺着一隻透明的水晶棺,裡面躺着一個乾淨帥氣的男子。這個人一定就是時守了,希壬覺得他好像和青鸞描述的不太一樣,不像是會殺了別人的鎖強行簽訂契約的瘋子。可他轉念想了想庫洛洛平時看書說話時那副文質彬彬的樣子,立刻甩了甩頭。
有時候瘋子光看臉是看不出來的……
那個安靜睡着的男子沒有庫洛洛的精緻,但是卻莫名的帶着一種萬人之上的氣魄。利落的短髮襯着棱角分明臉型,和庫洛洛不同,他的氣勢是顯而易見、難以隱藏的。那雙緊閉着的雙眼,不知道睜開時會不會也帶着懾人的光澤。
“果然找過來了嗎?我就知道你們見過蒼了,沒他的幫忙可是進不來這個遺蹟的。”
第一次直接通過耳朵聽見白澤的聲音,和青鸞有些相似,都是那種略微柔美的聲線,聽起來很舒服。他就坐在那隻水晶棺旁邊,頭也不擡,繼續盯着時守的側臉。
眼前的畫面讓希壬有一種錯覺,彷彿就是這個姿勢,就在這樣忽明忽暗的油燈照耀下,白澤一動不動的看着時守,看了幾千年一般。
“說吧,你們是來幹嘛的?殺我?探索寶藏?”白澤擡頭對庫洛洛笑了笑,那笑臉和聲音一樣溫柔。他和青鸞不同,笑起來很乾淨,像是一個一塵不染的孩子,卻又帶着些不易察覺的老成。“總不會是來抓惡魔的吧,你身邊都有一隻海妖了,應該滿足了。”
不需要看就知道對方的本體,這是白澤與生俱來的能力。
庫洛洛帶着無害的笑容走近水晶棺,“可以算是來探索寶藏的。”
和雷鳥之間的交易其實已經不重要了,像白澤說的,他已經有了希壬,這座遺蹟除了滿足他的好奇心之外不再有其他的意義。
“嗯?不是來殺我的嗎?”白澤看起來有些驚訝,這種表情出現在他臉上竟然透出一種孩子般的可愛,“是蒼告訴你們位置的吧?那個彆扭的傢伙怎麼可能白白提供線索。”
不可以被欺騙。
希壬一遍一遍警告自己。這隻惡魔欺騙了同類,詛咒它們,暗算了青鸞,甚至用奇怪的方法禁錮了自己的聖典讓他不死,這無害的外表只是假象,如果不夠心狠手辣,不可能完成這麼大的一個佈局。
白澤是真正的惡魔,最高位的惡魔。
希壬緊緊盯着他,觀察着他臉上的每一個變化,“代價是,殺了時守。”
聽到這句話之後白澤輕快的表情一瞬間僵硬住了,然後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低垂了下去,米色的劉海在他臉上灑下了一片陰影,顯得有些落寞。
“不是我、而是殺了時守嗎?都幾千年了還是學不乖,那個笨蛋。”
活了太久的傢伙都會變得這麼奇怪嗎?
青鸞也好,白澤也好,希壬都無法理解。
好像那些徹骨的疼痛在他們身上都被時光一點點磨平,只留下淡淡的痕跡,所有曾經鮮明的情感都變成了一縷一縷無奈,包裹住再也不會疼痛的靈魂。
如果活下去,是不是他也會變成這樣?曾經視若珍寶的一切,終究也會漸漸淡漠。
整個空間陷入了一片寂靜,兩隻惡魔都陷入了自我厭惡的漩渦,庫洛洛不去打斷他們之間的溝通,冷靜的等待着,直到白澤先開了口。
“隨你們喜歡吧,不過我也有要求。”他又恢復了那種輕快的語氣,“反正你們也答應了蒼一個要求嘛,再答應我一個也沒差是吧?”
“什麼要求?”庫洛洛問。
白澤輕描淡寫的笑着,說,“殺掉時守之前,先殺了我。”
“你果然瘋了。”希壬覺得喉嚨好像被一隻手勒緊,“你沒聽懂我在說什麼嗎?我說我會殺了你的聖典。你的事就算了,他怎麼樣都沒關係嗎?”
一旁的庫洛洛聽到這裡皺起了眉頭。雖然他早就知道了,但是希壬的話讓他再一次清晰的意識到,對惡魔而言,聖典的存在遠遠比他們自身的生命更加重要,這是讓庫洛洛非常難以理解的。流星街人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盡力生存,而惡魔不然,它們活着是爲了找到聖典,然後迎接死亡。
“我怎麼沒聽懂了?都說了,是‘殺掉時守之前’。”相對於這種緊張的氣氛,白澤顯得輕鬆異常,“你在說誰瘋了?沒大沒小也要有個限度,我會生氣的。”
他撫摸着水晶棺的外壁,語氣輕柔,“已經過的太久了,我累了,時守一定也累了,可是卻沒有人發現這個遺蹟。我一直以爲蒼還在和我鬧脾氣呢,我都給了他一把鑰匙,他卻不叫人進來。”像是在和時守談論一個許久未見的朋友,白澤語氣透出懷念,“明明直接叫人來殺了我就好了,他竟然讓我們等了這麼久,難道蒼也是在報復?”
意識到白澤是認真的,庫洛洛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他沒有想到白澤竟然會這麼幹脆,一切發展的都太過順利,讓他總覺得哪個環節自己漏掉了什麼重要的訊息。
“你知道嗎?這座遺蹟裡的紫水晶,都是惡魔凝聚的靈魂。”白澤繼續說道,“惡魔的靈魂和人類的不同,是永恆的存在。我把它們騙到這個世界,詛咒他們,然後把他們鑲嵌在遺蹟裡,擾亂這裡的時間。”
希壬愣住,隨即想到一路上見到的水晶數量,開始覺得渾身發冷。
他究竟召喚了多少惡魔?
“它們一直到現在還在掙扎,明明沒用的,它們只能永遠被封印在一塊塊小石頭裡。”白澤的聲音變得有些嘶啞,顯然他在訴說的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其實我和它們也沒什麼區別。”
“在這座遺蹟裡時間是停止的,所以時守可以永遠着保持這個樣子,永遠沉睡着,也許還在做幸福的夢,雖然那裡一定只有蒼和他兩個人吧。”白澤無奈的笑笑,“但是也沒關係,在這裡我擁有着他的全部,而蒼什麼都沒有,除了一行永遠束縛着他的烙印。”
“可是這麼久了,這樣永遠都不會結束。其實最開始我就知道、我大概是會後悔的吧,所以我才留下了這座遺蹟的線索。”白澤像是陷入了回憶,視線看着不知道哪裡,“當初爲什麼這麼做的來着?好像是因爲那時我覺得很不甘心吧?真的是,很不甘心很不甘心,怨恨到了一種恨不得惡魔也好,人類也好,不如都通通消失掉纔好的程度。”
他長呼了一口氣,像是不想再多說了,把目光重新集中到希壬身上,“不過這還真是來了一隻很適合幫忙的惡魔,你的鐮刀可以割斷靈魂對吧?用它對我揮下來,一切就都結束了。至於時守,我死掉之後隨你們喜歡吧。”
“‘隨你們喜歡’什麼的,別開玩笑了!”白澤的態度終於讓希壬忍無可忍,他兩步衝上去揪住白澤的領子把他拉起來,對方竟然也沒有反抗,“你到底知不知道‘死掉’是怎麼一回事?如果你死掉,就再也不能見到你的聖典,也不能再和他說話,你甚至要接受他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死去,然後就不會有人再記得你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你和他之間的所有關聯都會斷掉,我不知道現在對你來說活下去有多可怕,但是不要以爲死亡就不可怕,只有死掉了你纔會徹底失去他。”
遭到質問白澤整個人愣住了,一時間竟然不知道應該對希壬說點什麼,只是愣愣的瞪着這隻對他而言簡直只能算是幼兒的惡魔,然後突然笑了,“怎麼?你也這麼質問過蒼?他回答了什麼,他不是也提出了同樣的要求麼?”
希壬沒有這樣問過青鸞,可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怒火久久不能平息。他知道和他們漫長的等待相比自己面對的根本不算什麼,可就連他都能明白什麼才叫真正的別離,爲什麼他們不懂?他也害怕不能得到庫洛洛的迴應,他也害怕有一天只剩下孤身一人,他也害怕那樣的生存,但他同等的害怕死亡。
他其實明白,要親自請求別人殺掉自己的聖典,需要有多深的絕望。他也知道心底焦躁感的來源,他只是害怕看到未來的自己。
“那你爲什麼沒有把一切都毀了,”希壬不示弱的回瞪白澤,“你的話,做得到不是嗎?”
聽到希壬這麼問白澤的笑意更深,帶着一種莫名的包容,“所以說,小孩子就是太過偏激。”他看了看一旁沉睡的時守,眼神變得溫和起來,“怎麼可能真的毀掉世界啊?”
人類這麼脆弱,這麼愚蠢,這麼殘忍。
卻又這麼溫暖,這麼惹人憐惜。
“只有你們這種小孩子纔會去做那種傻事。”白澤被希壬揪着領子竟然還有閒心伸手摸了摸希壬的頭髮,好像真的是在安撫一個暴躁的小鬼,希壬竟然也應了這種氣氛撒開了手,覺得很丟臉似的耷拉下了腦袋。
“我已經只剩下屈辱之死了,身爲主人的驕傲早就已經被磨光了,被其他惡魔殺掉好像也不是那麼不能接受了,很丟臉吧?”白澤坐回時守身邊,放在水晶棺上的手透出顯而易見的不捨,“但有一件事你說的不對,就算我死了,也會有人替我記得。”
蒼,這是我對你最後的報復,讓你一個人,揹負屬於我們三個人的一切。
希壬像是突然沒了底氣,順着白澤的話像牽線木偶一樣一聲不吭的拿出鐮刀,這時卻從後面被抓住手腕。
“等等。”
抓住他的人自然是一直都沒有說話的庫洛洛。希壬回過頭,見那雙漆黑的眸子帶着莫名的溫度,“團、團長?”
見希壬回過神,整個人也冷靜了下來,庫洛洛拍了拍的他肩膀,在他耳邊輕聲說道,“辛苦你了,你做的很好。”
希壬微微一顫,一股暖流從胸口散開。
“接下來交給我。”
希壬抓緊肩膀上的那隻手,只是握緊,接着立刻放開,隨即他用力的點頭。
繞過希壬,庫洛洛站到白澤對面,“滿足你的要求可以,但是需要代價。”
“我可以達成你一個願望。”
“聽說你可以詛咒惡魔?”
“當然。”
庫洛洛想了想,靠近白澤的耳朵輕聲說了句什麼,白澤聞言驚訝的看着他,半晌過後,突然點了點頭。
“我答應你。”這麼說着的白澤,似乎心情變得很好。
希壬離得太遠沒有聽見庫洛洛究竟要求了什麼,而對方似乎也沒有告訴他的意思,可那兩人達成約定之後白澤一直笑眯眯的盯着他,讓他覺得心裡有點沒底。
“幸運的小鬼,”白澤突然這麼對他說,“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來着?雖然記不清了,不過大概還在四處漫無目的的遊蕩吧,你卻已經學會對別人很了不起似的說教了,膽子真是不小。”
想起自己剛纔的態度,希壬有點尷尬,咧了咧嘴也沒說什麼。
“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一隻惡魔說出那種話呢。”白澤突然認真了語氣,“希壬,記住你剛剛對我說過什麼。”
如果再早一點有人對他這麼說就好了,白澤心想,如果再早一點,有人質問過他,究竟知不知道‘死亡’是什麼,也許他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好了,”白澤故作輕鬆,站起身走到希壬面前,“既然你的團長都已經同意了,那開始吧。”
希壬明白白澤終究不會改變他的決定,於是深呼了一口氣,再次舉起他的鐮刀,揮下鐮刀的瞬間希壬不敢去看白澤臉上乾淨的笑。
漸漸地,白澤的身體開始變得透明。庫洛洛站在希壬身後,突然伸出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想看的話閉上眼睛不就好了?”
希壬搖搖頭,但是也沒有去扯庫洛洛按在他臉上的手。
“沒想到你會那麼說。”庫洛洛自顧自的說着,“我以爲你也一樣,可以輕易的放棄生存,不過看來你比我想的堅強。”
“要做你的惡魔,不堅強的話活不下去的吧。”
“你以爲照顧你這樣的惡魔很容易嗎?”
說到這裡,庫洛洛突然頓住了。
玻璃棺裡本應該安穩沉睡着的時守,他的手緩緩的攥成了拳頭。
“怎麼了?”見庫洛洛突然沒了聲音,希壬疑惑的問。
“沒什麼,”庫洛洛低聲說,“只是在想,如果我是你的聖典的話,那樣似乎也不錯。”
“……嗯,那樣的話也不錯。”
惡魔沒有□□,死掉的時候一切都不復存在,只會靜靜的消散掉,什麼也不會留下。
這樣,一切終於可以結束。
明明應該是這樣的,變故卻突然發生。
周圍的一切突然扭曲起來,就像離開幻覺時那樣,整個房間變成了一片空白。以白澤的身體爲中心颳起了一陣狂風,希壬馬上感覺到那是靈力,惡魔的靈力。
“是惡魔?”
希壬點頭,“他在吞噬白澤的靈魂。”
有另一隻惡魔埋伏在這裡,自己和白澤卻都沒有發現。究竟是誰,能白澤眼皮底下潛入這個遺蹟。
“忘了我了嗎?真是薄情。”
這個聲音希壬永遠都不會忘記。
“仁?”
聽到希壬喊出的名字庫洛洛嘁了一聲,翻出盜賊極意隨手放出兩條念魚,筆直的衝進了狂風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