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飛!”
一拐過門口的古老照壁,方羽首先看到的,就是燈火暗淡的院子中驚叫着向自己撲來的女主人。
“好快的反應!”
方羽心裡微哂,臉上的笑意也已斂去。而清冷的目光已落在了緊跟在她身後的那位中年胖子身上。
此時,這位金老闆的目光也正在向方羽望來。
很快,兩人的視線便凌空撞在了一起。只是很顯然,他們兩人誰都沒有用眼光較勁的意思。於是,又幾乎同時轉向了已抱住柯鵬飛的女人。
只是方羽的眼神中微帶着審視,而那位金老闆的眼神中,卻帶着明顯的失落和神傷。
“鵬飛,鵬飛,你醒醒,我是若雨啊!”
費力的搖晃着大半身體還在方羽臂彎裡的丈夫,此刻早已淚流滿面的女主人呼喚的同時,還在拼命的使勁。
她想把丈夫接到到自己的懷裡。
可是昏睡過去的柯鵬飛那沉重的身體,又怎是她一個瘦弱的小女人所能抱動的?
此時,方羽已注意到她臉上的焦灼和傷心並不似做僞,而拼命想把丈夫攬到懷裡的舉動也很符合她做妻子的身份。所以他便也將心裡剛剛泛起的疑雲暫時放到了一邊,溫言勸慰道:“柯大嫂,別擔心,他沒事,只是正在恢復,所以一時還醒不過來。你給我帶路,我送他去休息就是了。”
“他真的沒事?”
女人試了幾次,都沒辦法抱過丈夫。人這才稍微冷靜了一些。總算有空把朦朧的淚眼投向了方羽:“方先生?”
“呵呵,是我。他沒什麼大礙,我該送他去那裡?”方羽笑着點頭回應。
“這邊、這邊,方先生你腳下小心……”臉色微微一紅的同時,她轉身便牽着丈夫的胳膊向主廳碎步急行了過去。
“若雨,我找人去醫院買東西。”
自方羽他們出現後,一直都沒開口的那位金老闆在女主人路過他身邊的時候,總算開口了。
“嗯,好的,醫院在鎮子東頭,那座兩層的小二樓就是……”
女人說話的時候都沒顧上看他一眼,只管領着方羽往主廳裡走。
但是她身後的方羽,卻注意到了這位金老闆此時,變得越發黯淡了的眼神和嘴角閃過的那一抹抽搐。
臨進主廳的房門的前夕,方羽又回頭往了一眼。
正好看到將要繞過照壁的金老闆也正回頭往門口望來,眼神中一片的慘淡和神傷。
兩人的視線再次短暫一觸,照壁前的男子便飛快的低下頭,繞過照壁不見了。
方羽心頭剛剛放在一邊的困惑此刻又再次涌上了心頭,他越發覺得這場景中的人都有些古怪了。
剛纔,他抱着柯鵬飛一進院子,纔剛剛轉過照壁,以他的反應和眼力也不過纔看到院子裡站着女主人和另外一個人。而隔了十多米之外的女主人就已經呼喊着撲了過來。
這反應的速度已明顯超出了一個正常人應該具有的速度。
與其把這種超常的反應歸結於什麼女人的直覺等類的原因,方羽倒是更相信這全是因爲她早已知道了來人是誰的緣故。
所以纔會在第一時間,就做出這麼清晰的判斷和反應。
這也正是方羽在進來發覺後,心裡不是很舒服的原因。
自己丈夫在外面被人追殺,而且已到了門外不遠的地方,而做妻子的卻在家裡和追殺自己丈夫的主謀待在一起,兩三個小時內都沒有出來看看的意思……
對她這種不正常的態度,以方羽的教養和性格,自然是無法理解和接受。
所以進來了後,他不是很想搭理撲上來的她。
可她隨後的表情和那位金老闆的反應,卻又讓方羽發現事情似乎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樣簡單。
首先,撲上來的她能讓方羽清晰的感應到她心裡對丈夫的愛意和擔心,而金老闆眼中,那種明顯失落的反應也不像是裝的。
這證明,實際情況可能並不像自己所猜想的那麼不堪。
可是還沒等方羽把這種前後並不一致的感覺整理清楚,那位金老闆和女主人的對話卻又讓他發覺了新的問題。
面對渾身沾滿血污,明顯受了嚴重外傷的丈夫,做妻子的第一反應並不是追問究竟,也不是着急送他去醫院,而是要把他安頓在家裡……
這點或許可以解釋成作爲妻子,柯大嫂知道自己丈夫身體的秘密,所以不想送他去醫院招惹是非。
可令方羽奇怪的,這麼隱私的秘密,又怎會被那位連柯小菊都不認識的金老闆給知道了?
聽他倆之間的對話,顯得非常的默契,連多餘的話都沒有。甚至金老闆連該買什麼東西都沒問過柯大嫂。
更讓方羽不解的是的,好歹之前吃飯的時候,柯大嫂已經知道自己是醫生了吧?可他倆要處置病人,卻根本就沒想起來問問自己這個醫生!
更何況柯鵬飛還是自己給抱回來的呢,這也太反常了吧?
從進了院子,袁華就一直都沒說話,其實院子裡的幾個人也都根本沒給他任何說話的機會。
現在看到方羽抱着柯鵬飛進了主廳左側的內室,他就沒再跟進去礙事。
而是選擇留在了燈火昏暗的主廳門口,留意起了院門口那處的動靜。
從看到那位金老闆之後,袁華所有的注意力便全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剛纔看到他找藉口走出去,要不是忌憚着那位幾年前讓自己吃過大苦頭的黑瘦老喇嘛隨時要來,袁華當時就差點沒忍住也跟了過去。
總之,今晚來到這裡後,他總覺的現在這個明顯已處在了弱勢的金老闆,隨時隨地都有可能會逃跑,不防着點實在讓他很不放心。
因爲在他看來,這些人現在擺出這種種示弱似的架勢,很可能就是爲了麻痹自己和方羽,以便找到合適的機會溜走。
至於爲什麼不乘着自己兩人沒過來之前的逃走這個小疑點,則早已不是沉浸於興奮和急迫之中的他所考慮的範圍了。
反正他知道,特別是來到這裡之後,明顯老實了下來的這位金老闆和他手下那羣人的熊樣,更讓他明白,憋屈了自己數年,又耗費了自己大量心血的這些人,今晚就要遭報應了。
而他和遠在千里之外的清風,自此以後再也不用揹着那麼沉重的包袱,一味的咬牙苦忍了。
即將一雪前恥的激動和迫切,再加上受傷之後薄弱了許多的意志,都讓現在的他處在一種要比普通人還缺乏控制力的亢奮狀態中,渾忘了自己還是個資深的修行人。
“方先生,實在太辛苦你了,現在這裡交給我就行了,請到外面喝杯茶吧,前面真是不好意思……”
在內室的老木牀上安置好了丈夫後,已能控制住情緒的柯大嫂微紅着臉,開始技巧的往外請客。
方羽淡淡一笑:“舉手之勞,柯大嫂不用太客氣。”
隨即他又在將出內室門口的時候,看似無意的多問了一句:“對了,怎麼沒看到小菊?”
“她明天還要上課,所以我讓她先去睡了。方先生請這邊坐,我去給你泡茶。”
方羽的這個問題顯然讓這位女主人有些意外,匆匆答了一句之後,便快步走去另一邊泡茶了。
“哦!”
方羽沒再多問什麼。而是徑自招呼站在門口的袁華:“袁華,過來坐下喝點熱茶。”
袁華應聲走了進來,正好和端茶過來的女主人打了照面。
他一下子就瞪大了雙眼,直愣愣的呆住了。
“柯大嫂,柯先生就是袁華救回來的,我只是碰巧遇上。”
方羽一看他那副樣子,就明白了他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所以在眉頭微皺的同時,便趕緊向臉上飛紅的女主人開口做了個介紹。
“多謝了袁先生,請坐,我去給你倒茶。”
柯大嫂顯然被袁華毫不避諱的直視給嚇住了,所以在方羽介紹後,也只是勉強給了笑臉,便又匆匆忙忙的去倒茶了。
袁華此刻也被方羽一眼瞪地臉上飛紅,低下頭不敢再看人。
“柯大嫂,不好意思,我剛忘了袁華身上也有傷,要不這樣吧,麻煩你給他開個房間,讓他先去休息一下?”
方羽直到袁華因女主人而失態,才發現只不過眨眼之間,這傢伙的狀態就已差到了這麼危險的邊緣,所以便很快替他做了個安排。
“沒問題,就去你前面要住的那一間吧,正好今天收拾過。給,這是鑰匙。”
女主人顯然也很希望這位剛纔實在有些不堪的袁先生早點從面前消失,所以很直接的就把鑰匙給了方羽,意思是讓他帶袁華過去。而她卻在匆匆的示意之後,閃身進了內室。
“方大哥,我……”
主廳內,袁華沉默了一會後,到底還是急了。
但是此刻,方羽卻真得沉下了臉色,一點面子都沒給他:“先去安心調理,有事我自然會叫你!”
他看到方羽變了臉,再說心裡也明白方羽是爲他好,所以只好悻悻的拿了鑰匙,按方羽的指點自己去了。
他走後,寬敞的大廳裡,昏暗的燈光下,就只有方羽一個人大馬金刀的坐在主廳的太師椅上,靜靜的等着即將到來的一切。
前面,那位金老闆說叫人去醫院買東西的時候,方羽就知道他這一去,遠沒有隻買東西那麼簡單。
因爲那一刻,他已注意到,之前在巷子中感應到的那股強大氣息的主人,馬上就要到了。
袁華說的沒錯,他和清風的宗門裡,的確沒有誰是這位即將到來的佛門強者的對手。
方羽之前見過清風的兩位師門長輩,一位是他師父,一位是他宗門的宗主,也就是他師伯。
以方羽的眼光判定,憑他們倆的修爲,若是對上這位強者,絕對是有輸無贏的局面。
而袁華那位交遊廣闊,聲名也算顯赫的掌門師尊方羽儘管沒見過,但是就憑袁華的修爲和他修煉的法門,方羽也能大致上推斷出他那位師尊的水準。
若果沒有太大意外的話,他就算是將教給袁華的那套法門煉到了頂頭,也依然不會是這位強者的對手。
雖然修行之道,說起來到最後的確是萬法歸宗,真正到了最後的極致,各門各派的法門並沒有本質上的高下之分。但那也是達到相當程度後,纔可以這麼理解和來說的。而且,也並不是隨便誰就能做到的。
普通意義上來說,各派各宗修行的法門全都有高下、優劣之分。否則,無數大大小小的修行宗門在千百年的傳承和湮中,也不會只有現今這屈指可數的幾大宗門顯赫於世了。
而這其中的區別,根源就在法門的優劣和人才的多寡上。
法門高明,能吸引到的人才就多,人才越多,法門就會被錘鍊和修正的更高明。這兩者彼此間往復循環千百年傳承下來,那沉澱下來的高低優劣的差別更是大的讓人很難以逾越。
而袁華和他師尊的空門,跟即將到來的這位強者身後的藏傳佛門相比,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方羽纔會有這樣的判斷。
在他的感應中,這位即將到來的喇嘛,修爲竟和自己在此前的藏域之行中,遇到過的幾位高僧大德都相差彷彿,端的不容小覷。
因而在默默的等待中,他心裡更是多了一份不解和好奇。
因爲在他的認知中,像佛道兩派這樣的各大宗門中,但凡能修行到這種程度的,無不都是勘破了世情的高人,很少有像方榕遇過的蒼龍真人那樣的異類。
而現在,儘管方羽還不能百分百的斷定,那位金老闆就是袁華所說所說的那種人。但就憑他今晚見過的那些行徑,也至少有百分之七十的把握,能肯定這位金老闆起碼不會是什麼善人。
這樣的人,又怎會讓佛門中修爲到了這種程度的高人,來給他這般長久的出死力?
從前面袁華的講述方羽就能聽出來,這位名叫巴彥的大喇嘛和他座下的四位弟子,似乎已經跟着那位金老闆有很長時間了。
而且之前這位金老闆來的時候,他並沒有跟來,追殺袁華他們的時候他也不在。而現在,他卻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匆匆趕來了,這說明了什麼?
說明他和那位迎出去的金老闆關係真的是非常的密切啊!
難道這世道,真的已變成了有錢就能擁有一切的那種世界了麼?
先是有陰神宗那樣傳承了千百年的古老隱宗自宗主往下,爲錢而入世妄爲,緊跟着這裡又出現這樣的一幕……
不解和好奇之餘,方羽都鬱悶的想狠狠地大吼一聲來作個發泄了。
而就在這時候,他的靈神已帶回了那位巴彥大喇嘛踏上院門臺階的信息。
根本連想都沒有多想,正在鬱悶的方羽虎目中精光一閃,遙遙的一記問候,就從一個常人難以理解的層面狂劈了過去。
與此同時,大院的門口,剛剛踏上院門臺階的老喇嘛巴彥身子忽然一震,才踏上臺階的那隻腳就硬生生的又退了回來。
“阿彌陀佛!”一聲低沉的雄渾佛號聲頓時從他口中響起。
與此同時,他猛然合於胸前的雙手飛速翻轉,轉眼之間就已將結成的手印從外獅子印轉成了不動金剛印。
而這時,巷子這才響起了四位弟子和麪前的金老闆紛紛而起的驚問聲。
“師尊!師尊?”
“巴彥上師?”
“全都退後!”
夜色中,身着一襲白色僧袍的黑瘦老喇嘛那雙碧眼中此時異光大盛,正在一瞬不瞬的盯着面前黑漆漆的門洞。
他發出低喝的時候,根本就顧不上再看身邊的衆人。
“嗒!”
隨着他這聲低喝的出口,他瘦小的身體又在那種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面前,被硬生生地逼着又往後退了一步。
一塊碗大的青色卵石就在他這一腳落實的瞬間,頓時炸裂了開來。
可是還沒等碎石濺起,又全被他硬生生的踩了回去。
到了這時候,周圍的這幾個人再遲鈍,也全都知道不對了。
還沒等金耀華金老闆反應過來,他胖胖的身體就已被身邊的四個大喇嘛裹着飛退到了巷口。
迅捷輕巧的動作,甚至都沒讓他手裡拎着的那一大堆瓶瓶罐罐發出任何的碰撞。
就在驚魂未定的他剛站穩腳跟之時,就聽到巷子盡頭又響起了巴彥沉雷般的六字真言:“嗡嘛呢唄咪吽舍!”
隨着這聲沉雷般的真言響起,一蓬淡淡的銀黃色明光就像是一輪被放大了數十倍的明月,明晃晃的出現在了巷子的盡頭。
銀黃色的明月中央,身着僧袍的巴彥上師瘦小的身影屹立如山,而宛若蓮花綻放般舒展不定的靈動手指在眨眼的瞬間,就已幻現出了無數玄奧的印訣。
隨即,絢爛大盛的明光中,寶相莊嚴的他穩穩踏出了第一步。
咚!
腳步落實,就像是被一個萬斤巨錘狠狠的砸在了地面。地面的陡然巨震中,他又緩緩的踏出了第二步。
可是這舉輕若重的二步,在緩緩落到臺階上的時候,卻沒有帶出任何的聲響。
明光又盛,原本銀黃色的明光此時已亮的開始刺眼,就在這燦爛刺眼的明光中,巴彥大喇嘛又開始了他的第三步。
這時候,他的左腳已踩上大門口的臺階,而右腳還在地上。
這一步只要踏上臺階,就預示着在這場無形的較量中,他已經成功的佔了上風。
剛纔的那兩步,只不過是踏回他被逼退的那兩步而已。
他身後,此時的金老闆和他身邊的四個喇嘛一樣,也都已明白了這一步是關鍵。
他們全都屏住呼吸,瞪大了雙眼一瞬不瞬的盯在老喇嘛那條已經擡起的腳上,不知不覺中,冒出了一頭的冷汗。
這麼長時間以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看到無所不能的巴彥上師顯露出這般凝重的表情,看上去,都有些像是在拼命了……
金老闆金耀華的心,更是跳的有若滾雷。
他沒想到那位無意間插手的方醫生竟會這麼厲害,這次若是不小心,怕是真的要遭了!
就在他們萬分緊張的凝視下,巴彥大喇嘛緩緩擡起的那隻腳就像是墜着萬斤巨石一般,緩之又緩的挪動着,良久之後,終於一點點的擡到了與第一層石階相平的半空。
“南無藥師琉璃光王佛!”
一聲微帶顫音的蒼勁梵音響徹了小巷!
就在這聲蒼勁的梵音中,籠罩在巴彥喇嘛身上的刺眼明光一漲即斂,而瞬間出現的黑暗中,他這隻腳終於穩穩的落在了石階之上。
“啊,上去了!”
他身後,看上去比他還要辛苦百倍的衆人口中,紛紛響起興奮的低呼。
可他們誰都沒看到,揹着他們站在石階上的老喇嘛巴彥那雙碧眼中,閃爍的精光卻已被深深的震撼和一抹淡淡的失落而盤踞。
“巴彥上師,要不要進來喝杯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