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答你們的問題之前,你們能不能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請講。如果能做到的話,我們一定會盡量安排。”
“能不能在我說出你們需要的一切之後,讓我繼續安靜的在這待上兩天?”
“安靜的待上兩天?”
“嗯,就是…,就是不要讓我家人來看我,尤其是我祖父,這兩天一定別讓他來看我。若蘭姐,方大哥,還有兩位警官,你們千萬別誤會,我只是需要點時間來調整一下心態,否則我怕我會受不了爺爺的失望和指責,我不能再讓他失望和擔心了,嗚嗚嗚……”
“啪嗒”一聲中,方羽按下了小錄音機的停止鍵,青凝細細的嗚咽聲也隨之消失在了一片死寂的書房中。
碩大的書房中,午後燦爛的陽光透窗而入,卻驅不散攤坐在書桌背後的蒙老臉上濃郁的驚訝和眼眸中的悲哀。
“蒙老,論理我作爲若蘭的朋友,本不該在你多次暗示不歡迎後,還這麼厚着臉皮再來打擾你。可同樣做爲若蘭的朋友,作爲一個多少能理解和體諒長輩心情的,我在今晨聽完青凝所說的話之後,卻還是忍住來了。
這盤帶子是警方錄製原版的一份拷貝,其中有些地方做了適當的刪節,但基本不妨礙你和你的家人聽聽青凝的心聲。
說實在的,原本這盤帶子我想讓若蘭給你送過來的,可是若蘭卻因爲要陪早晨幾度哭暈的青凝,所以硬是讓我來了。
現在帶子我已送到,告辭前,只想再多說一句話,何苦爲了自己的一點癡念和固執,而將自己最在乎的寶貝,逼到如此的地步?難道,多少年前的一點怨恨,就真的沒解脫的可能?
這次算是青凝的運氣好,僥倖沒出事……”
說到這裡,神色有些黯然的方羽留意到了蒙老嘴角的蠕動,便適時的打住了。
“她現在還好吧?”
稍稍的沉默一會後,蒙老還是有些生硬的開口了。而他的目光,則一直盯着書桌上的那臺錄音機,眼神中有太多太多的悲哀和迷茫。
“還好,身體方面已無大礙。我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哭累睡着了。現在若蘭正留在那裡陪她,我和小蒲就先回來了。”
方羽回答的時候,心裡一動,最後又特意提起了小蒲。
在他的心裡,這是他給蒙老的最後一個機會,如果蒙老現在如果還能裝作若無其事的話,他就準備什麼話都不再多說的離開了。
“小蒲?蒲忠義?”蒙老猛地的瞪大了眼睛,視線也不再特意的避開方羽。
“沒錯,蒲忠義。早上他也特意請假去看青凝了。多虧有他的陪伴和勸慰,青凝激動的情緒纔有了很大的緩解。”方羽一邊回答,一邊雙眸也毫不躲閃的迎上蒙老的瞪視。
“這麼說,你們都知道了…,那青凝呢?”蒙老再次下意識的讓開了方羽的凝視,不過隨即又迫切的迎了上來,眼眸中全是一片惶急。
“我走的時候,還沒人告訴她這些。”方羽心裡暗歎了一聲早知如此…,淡淡的做了迴應。
“那就好,那就好。”再次避開方羽的目光,蒙老臉上浮起了尷尬的線條。
而書房裡,也再度陷入了有些難堪的寂靜。
方羽等了一會,還不見怔忡的蒙老有什麼言語,心頭便逐漸被一絲絲越來越濃的失望給盤踞,琢磨着便想起身告辭。
“其實這件事,我事後心裡也很不安。”就在這時,蒙老總算艱難的開口了。
“哦?”方羽心裡一跳,故作不解的應了一句。
其實到了現在這種狀態,若是按照他以往的心性,他可能早已開口替蒙老將這份尷尬給淡淡的揭過去了,可是現在,這關係着小蒲和青凝的將來,對他自己而言,也代表着他在現實裡另一種歷練的開始,所以便硬着心腸,準備讓蒙老繼續尷尬下去,直到有了相對明確的結果。
“不用哦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會在跟青凝溝通過之後,考慮是否取消送她出去的安排,至於她和小蒲的事,以後我也會盡量不去多加干涉,不過現在他們年紀還小,至於最後會發展到那個地步,則要看他們自己的努力和感情的發展。
方羽,很感謝你能不計前嫌的給我帶來了這個,多謝!回去後你讓若蘭來我這裡一趟吧,我有些話要跟她說。若你沒其它事的話,現在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有些出乎方羽的預料,艱難開口了的蒙老後面的反應是這般的老辣,幾乎是在短短几句話的功夫,便將整個局面又掌控到了他的手中。
此時此地方羽還能再說什麼?只好帶着一肚子的鬱悶和那一絲淡淡的佩服起身告辭了。原本,他還想借着這次機會,再次努力着試試和蒙老就中西醫的看法溝通一下的,結果誰知道人家還是根本就不給他這個機會。
不過,他出門時,心裡並未完全的絕望,因爲他對留下的那盤錄音帶中,青凝的那些話還抱有一點點的信心,相信即便是不足以完全解開蒙老心中的那個死結,起碼也會讓它有些鬆動。
反正,這對現在人微言輕的他來說,已經勉強算是個收穫了。
目送方羽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口,一直端坐在書桌後的蒙老終於像是失去了支撐的骨架一般,癱倒在了座椅上。
而他的目光,卻從收回的那瞬間,就一直緊緊盯在書桌上的那臺小錄音機上,顫抖着手指,卻久久都沒辦法按下開始鍵去。
他真的沒想到,長久以來,他自以爲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疼愛,最終換來的卻是寶貝孫女如此的緊張和不安。
他不知道自己一旦按下去,後面還能聽到些什麼。
總之,一輩子在手術檯上鍛鍊到穩若磐石般的右手,此時卻顫抖着像是在哆嗦,最後纔在門忽然一響的驚詫之下,猛按了下去。
而心頭勃然而起的怒火,卻就在手指落下的瞬間也貫上了他的腦頂,他在臉上色變得同時,厲喝了起來:“誰?”
半開的門口,神情憔悴的夫人被他忽然的怒喝給嚇得愣在了那裡,只有手在下意識的比劃着外面:“方羽…青凝…”
看到是夫人,他心頭的怒意這纔像潮水般退了下去,說話的聲音也勉強放柔了一些:“你別擔心了,青凝已經沒事了,在那邊休息兩天後就能回家了,沒事的。”
誰知就在夫人臉上的驚容剛剛平靜了一些的瞬間,書桌上被她按下播放鍵的小錄音機卻傳出了一把柔弱而又清晰的哭聲:“嗚嗚嗚……”
“青凝!”
幾乎是在聽到哭聲的瞬間,原本還在門口的夫人已經在驚叫聲裡撲到了書桌之前,而淚水也早已經隨着青凝細細的哭聲而爬滿了她的面頰。
神色頓時有些尷尬和傷感的蒙老此時也只能閉上去悄悄的過去關上了房門。他實在有些擔心,夫人剛剛的那聲驚呼被二樓上的兒媳聽到,若是已同樣被傷心和焦灼弄到快要崩潰的兒媳也因此而跑下來聽這段錄音的話,自己這張老臉怕是再也……
“青凝不哭了,姐姐明白的,明白的。”就在他小心翼翼的關上房門時,錄音機內,青凝的嗚咽聲中,響起了若蘭略帶鼻音的勸慰聲。
相互含義不明的對視了一眼後,兩位老人都坐了下來,靜靜的聽了起來。
“若蘭姐,我的心好痛,好累啊。從懂事起,爺爺就是我心目中崇拜的人,他淵博的知識,精湛的醫術,還有對我無微不至的關懷和疼愛,都讓我從小就希望能做一個像他那樣受人尊敬的醫者。
所以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在他和家人的疼愛和指導下拼命學習,努力從各個方面都按家裡的要求,也就是爺爺的要求做到最好。所以在周圍所有人的眼中,我都是品學兼優的好孩子,爺爺眼中最疼愛的乖寶寶。
而我也在人們的讚譽聲和爺爺滿是欣慰的目光注視下,一路順利並且充實的按照我心目中預定的道路,走進了這所大學的課堂。
若蘭姐,還記得我剛考上這所大學時,給你寫的那份信上的那些話吧?我要以若蘭姐和乘風哥一樣,用最優異的成績讀完我的學業,像你們一樣,成爲爺爺最得意的學生,繼承他的衣鉢,爲世上所有經歷病痛的患者貢獻自己全部的力量,做一個像爺爺那樣偉大的醫學家是我這一生不變得目標。
那時的我是多麼的單純和開心啊,每天,我都在課堂上努力的學習,回家後還繼續和爺爺以及父親探討學習中遇到的難題,每天過的雖然有些累,但是感覺中卻是那麼的緊張和充實。
逐漸的,經過一年左右的時間之後,我在校內也成了大多數老師和同學們口中出類拔萃的優等生,就像當初若蘭姐你和乘風哥當年一樣,風頭一是無倆,也同樣成了爺爺心目中最值得驕傲的資本。
而當時,我也覺得自己很優秀,甚至那段時間裡,我心底曾無數次的以爲,就憑我當時的水平,若是走出校門的話,也能成爲一個相當不錯的名醫。當然這只是我當初心底裡悄悄的想法,並沒有給誰說過。更不會傻到真以爲自己已經學成了。因爲前面,還有爺爺這座巍峨的大山和若蘭姐你們這些里程碑似的目標在!
但當時,同一批的同學中,卻已真的沒了能引我注目的人在。這種自我感覺非常良好的狀態一直到了那次學校組織旅遊,客車半途出了意外,這才被清夜姐和忠義他們給打破。
當時車翻了之後,儘管大多數同學和我一樣,都只是受了點驚嚇或是受了點輕傷,但還是有兩個同學受重傷,情況非常的危機。
而當時隨車的老師也正好不擅長外科,面對着重傷昏迷,血流不止的那兩位同學,慌亂之間,竟找不到有效的辦法快速止血,穩定傷情。
眼看着兩位年輕的同學就要在那荒山野嶺的山道流血而死,可滿車將來的精英醫生卻都和我一樣,腦海中明明清楚整個搶救流程的步驟和用藥措施,卻只能因種種器材和環境的限制,眼睜睜的看着他們垂危而空着急,一點好辦法都沒有。
就在這時候,同樣也受了傷的清夜姐卻在簡單包紮了自己的傷勢之後站了出來。
記得當時我和她並不熟,基本上屬於那種彼此知道名字,但是從沒說過話的那類關係,在我當時的記憶中,她只是個學業普通,但爲人生性孤僻,很喜歡獨自一個人待着的那種人。
但是就在那時候,就在我們大家都束手無策的時候,她卻站了出來,用她身上的那些金針,很費力的但也很有效的替那兩位垂危的同學止住了血,爲之後趕來的救援和治療創造了機會。
記得當時我很激動,在爲受傷的同學得救而高興的同時,也對她先前和之後的冷漠而感到憤怒,明明有救治的辦法,爲何卻要等到人垂危的時候纔出來動手?再者,除了垂危的那兩名同學之外,其它也有不少人受傷流血,爲何不在救了那兩人之後,繼續給同學也能止止血?
當時我激動之餘,竟沒注意到其它衆多同學們的反應,只是激動的上去和救人後冷漠的坐到一旁的她去討個說法。
結果她連一句話都沒跟我說,逕自挪了個地方,背轉身子不理我。我當時就被氣壞了,也上了性子,根本不管當時衆多同學異樣的目光和勸說,她挪到那裡我就追到那裡,一直緊緊的盯着她,一定要她給我個說法。
最後,被我糾纏不過的她終於給了我一句回答:“回去問你爺爺!”之後,她就再也沒有理我。
當時我就愣住,爺爺會和她救不救人有什麼關係?
就在我困惑的時候,同學裡和我還算比較熟的一位姐妹拉住了繼續要找她問個明白的我,悄悄在我耳邊嘟囔了一句,“她那是鍼灸,中醫來着。”
我當時一下子便愣住了,一直處在激動之中的我,明知道她那是鍼灸,光顧着激動了,卻根本沒想起那是中醫,爺爺最討厭,並且無數次在各種場合鄙薄了無數次的中醫的一種!
難怪同學們剛纔看着自己的眼神那麼奇怪,原來就是爲了這個原因啊。
因爲長久以來,耳聞目睹中,盡是爺爺對中醫的鄙薄和指斥,而堂堂的本校中,竟也罕見的不曾有中醫相關的科系,所以在之前我的心目中,從未對爺爺的說法有過任何的困惑和深思。
即便是以往隱約聽到同學間私下裡對爺爺這種做看法的微詞時,也一貫的視爲是學生對老師不滿的一種正常發泄,並未將他們當回事兒。
但是現在,活生生的例子就擺在了面前,那幾枚小小的金針的確起了大作用,爲什麼結果會是這個樣子?
也直到那時,我頭一次對爺爺口中一貫鄙薄着的中醫有了些好奇和困惑。更對長久以來,我們本校內沒開跟中醫相關的科系有了疑惑。
難道爺爺的影響力真的大到了如此地步麼?還是這個我不瞭解的中醫本身真的存在着嚴重的問題,才導致了現如今的結果?
回到家後,我就帶着這個巨大的疑問去找爺爺問個究竟,可是那一次,從沒衝我真正發過火的爺爺卻忽然發火了,我被他生氣的樣子和嚴厲的態度給嚇哭了。可爺爺管都沒管我,就把我趕出了他的書房。
後來還是聞聲趕來的奶奶心疼了,悄悄把我拉進了臥室,偷偷告訴了我一個秘密,原來爺爺的母親就是被中醫的一個庸醫給治死的,爺爺還因爲事後狠揍了那個庸醫而坐過牢。
所以一直對中醫很不感冒,家裡人除了我之外,都知道這是爺爺心裡的一個忌諱,這麼多年來家裡從沒人跟他當年提過關於中醫的任何事,而剛纔他這麼生氣,也只是因爲這個,而不是氣我。
我聽奶奶說過這個小秘密之後,心裡舒服了很多。不過還是不能完全放棄心頭的疑問,所以就問奶奶,究竟那中醫是不是真的像爺爺說的那麼不堪?
奶奶猶豫了好久,這才偷偷告訴我,儘管中醫本身並沒啥大問題,但現在的很多中醫師水準實在不怎麼地,再加上中醫理論體系本身是非常嚴謹和完備,所以現在已經很式微了。不過並沒有爺爺口中的那麼不堪,在國內很多的貧困地方,中醫依然是很多人治病的首選。
記得當時聽了奶奶這一席話後,我內心的震驚和恐慌是那麼的強烈和茫然,沒想到長久以來,一直教育我要用事實說話,治學行醫態度要科學嚴謹,態度要謙和,千萬不能有任何成見和偏執的爺爺,竟會在中醫有這麼言行不一的待遇。
那一瞬間,我似乎隱約清楚的意識到,我心目中一直支持着我前進和努力的一座最重要的支柱坍塌了。
爺爺他怎麼可以做出這麼言行不一的事情?這還是那個我心目中慈祥睿智,幾乎完美體現了我心目中一個偉大醫學家風範的爺爺麼?
中醫大夫看病,庸醫會治死人,可爺爺教過的這麼多學生裡,不也有一些出過嚴重的醫療事故麼?
若蘭姐,你說爺爺他怎麼能這樣做人待事?嗚嗚嗚……”
就在蒙老和他妻子極度的靜默中,錄音機裡再度傳出了青凝哀哀的哭泣聲和杜若蘭有些詞窮的勸慰聲。
“難道我真的錯了嗎?”
在妻子目光忿忿的盯視下,心頭隱隱有些發虛的蒙老不由自主的垂下了頭。
“你沒錯,你當然不會有錯,你是誰啊,醫學界的泰斗,國內赫赫有名的醫學家。可是有句話我想問你都想了一輩子了,今天在這裡,就在青凝的哭泣聲裡,你能給我一個坦誠的回答嗎?”
就在青凝的嗚咽聲裡,蒙老夫人柔和的臉龐上也出現了怨懟的痕跡。而她那雙淚光盈盈的雙眼,更是一瞬不瞬的盯在丈夫臉上,不肯稍離。
面對着忽然有些陌生了的妻子,蒙老發現自己這麼多年來,早已習慣了妻子在背後爲他的默默付出和支持,卻從來都不曾想到過妻子竟也有個藏了這麼久的問題。
選擇這個時候爆發出來,這問題會是什麼呢?
帶着心頭突然泛起的不安,素來自若的蒙老在點頭的同時也緊張了:“你問吧,我一定坦誠回答。”
“真的?”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