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溥默不作聲,不置可否的端着茶杯,只管默默地、小口地呷着茶,甚至沒有看客人一眼。趙引弓心裡又不安起來:莫非對方對自己的請託在表示拒絕?忽然他警醒起來,這一定是對方在試探他――中國的上位者們爲了表現自己的“捉摸不定”,表達一種壓力,往往喜歡玩弄這種心理戰術。
唯一的對策就是徹底的無視,以沉默對沉默。
半響之後,張溥又說道:“聽聞先生在杭州有一家書坊?”
“不錯,完璧書坊正是學生的產業。”趙引弓心想這“左顧言它”也是傳統話語術之一,當下沉聲凝氣,不驕不躁的回答道。
“學生聽得完璧書坊的經營頗爲了得,先生很有陶朱之術。”
“先人幾代業商,才掙下一份家業,學生雖然進學,亦不敢忘先人挑擔市賣之勞。”趙引弓站起來恭恭敬敬的說道。
這份做派讓張溥點了點頭,他早就聽孫淳、方以智等復社中人談過這位趙老爺和他的完璧書坊,知道趙老爺雖然看起來風度翩翩,其實肚子裡沒什麼學問,經史子集中除了“史”還算多少知道些之外,幾乎可以說是一無所知,談起宋代歷史來頭頭是道,很多人物、事件的評點也很有深度,顯得極有研究,但是說起《資治通鑑》、《宋史》裡的原文卻大多一無所知。但是論及“雜學”、“格物”,其他人在他面前簡直堪稱無知了。方以智來信提及到趙引弓的時候對他的雜學五體投地。
總而言之,這位趙老爺的學問是很奇特的,他的秀才功名的由來不問可知。
更耐人尋味的是,趙老爺的完璧書坊裡賣得用得大多是“澳洲貨”。正好現在在當太倉知州的劉士鬥就是南海縣人。他和張溥是同年,又是復社成員。所以張溥對廣東的“澳洲人”的種種作爲知道不少。
趙引弓顯然是靠着澳洲人發家的廣東當地人之一,張溥當初就有這樣的判斷,現在更是深信不疑。
問題是,一個有着深厚澳洲人背景的人爲何要挽救孫火東的前程?孫火東雖然醉心於西學,卻沒聽說過他和澳洲人有什麼交集。
他問道:“先生欲解火東之厄,所圖何爲?”
趙引弓早有準備,當下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張溥點頭道:“原來先生和孫火東是同教中人!”
他又問道:“先生即有陶朱之術,想必精通經濟之道了。”
趙引弓想這發散性思維真有點趕不上,不知道他什麼意思,便說道:“倒是略知一二。”
“我太倉一地,原是割崑山、常熟、嘉定一隅,地勢高亢,百姓多種花,少植禾。每年的秋賦白糧,都要從外地購糧才能完賦。且不說這漕運白糧入京沿途的苦楚,就是每年買糧完賦,往往還有奸商阻攔糧商運糧來銷,囤積居奇,一石米賣到一兩三四錢。百姓苦不堪言,往往爲此破家,不知先生對此有何解?”
趙引弓一愣:這算是考問自己的經濟之道了?他想了想有點明白了,張溥多半已經準備答應自己的請求,但是他要看一看,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值得對方幫忙?
這層想破了,便一點也不奇怪了。特產賤,糧食貴的現象對趙引弓來說並不稀罕,凡是種植經濟作物爲主的地方,大多存在類似的問題,雷州也有。但是太倉的情況和雷州等地又不一樣,江南是明代的重賦地區,糧賦負擔很大,特別是白糧北運,對當地的百姓更是沉重的負擔。
所謂白糧北運,是指由南直隸的蘇州、常州、松江、嘉興、湖州五府中的24縣1州解運到京師供應庫、光祿寺、酒醋面局、宗人府及百官俸祿的稅糧,每年額派21萬餘石。品種包括白熟細米、白熟粳米、白熟糯米等優質米種,因是供應六宮及百官消費,故對米質的要求非常高,故當時官方折算,白糧與普通米相差極爲懸殊。不僅如此,白糧解納的消耗,冠諸種稅米解納之最。五府府志及其各縣縣誌都異口同聲宣稱,充白糧解役者必破家。萬曆以後,愈演愈烈。因爲路上耗費極大,需要糧長自己補貼費用,非富戶不能充任。所以終明一代,此役一直是當地富戶地主的夢魘。
他想了想自己看過的資料,歷史上張溥對這件事很上心――畢竟是他自己家鄉的事情。當時他提出的辦法是將太倉的應送京師的漕米就地撥給太倉衛和鎮海衛的軍米。這樣就免去裡漕運耗米的巨大開銷。對減輕百姓的負擔來說是個很好的辦法,而去有一定的操作性。趙引弓認爲,從張溥提出的這個辦法來看,他還是很能抓住問題的本質的單從現象上看,易花買糧的過程中,有人操縱糧食渠道,造成花賤糧貴的局面,加劇百姓的負擔,應該從糧食流通渠道入手解決。但是張溥卻看得很明白,根子不在糧食價格上,而在於漕運環節中的巨大損耗――特別是白糧。
白糧北運,採用得是所謂的官督民運的方式,由解送的糧長僱傭船隻,準備資材,將糧食從運河運到北京。從在鄉領取運糧的貼費開始,到沿途過關討閘,最後到京師入倉,每個環節都要支付無窮無盡的規費。
一名糧長解運的白糧不到五百石,但是每一石的運費:宣德時每爲三石左右,至成化時已經升至三四石;正德、嘉靖時,已升至四五石;到萬曆時以五六石爲常,甚至有的飆升到8石。至崇禎時,糧解一名費銀竟然可達1500兩。
這樣正耗和“花銷”加在一起,每石白糧的運費幾倍乃至十幾倍於正賦。百姓爲了完糧就得超額準備大量的米糧,對外來糧食的需求大爲增加,加劇裡糧價的進一步上漲。
只有將這超額的“損耗”設法予以消除,才能真正的減輕百姓負擔。趙引弓想,就張溥所處的時代來說,這也算是在現有體制下最簡單最有效的辦法了。
但是趙引弓知道,這個可操作性很強的做法最終還是遭到漕運方面的反對而失敗了,不僅如此,連上奏此事的知州劉光士也遭到了降職調任的處分。
每到王朝末年,既得利益集團都會頑固的堅持自己的所得利益,任何些許的改良都無法推行。最終造成積重難返的局面。相比清代的漕運組織――清代的漕運同樣堪稱腐敗、低效、浪費嚴重,但是終於改成裡官兌官運,解放了在大明統治下苦於漕糧運京的江南百姓,在運輸效率上大有提高,相較之大明的漕運就高明多了。
趙引弓在杭州的一年時間裡,除了辦完璧書坊,另一件事就是廣泛的考察江南的民生經濟。他尤其注意到江南相當發達的民船運輸業:不僅內河的航運業已經有裡了很大的規模,在外海的沿海航線上,江南的船運業也十分發達,特別是在上海縣等地,已經出現裡規模很大的海運主。這些海運主坐擁十幾艘乃是上百艘的沙船,北上山東、天津甚至直到遼東,運輸南北貨物。當然這些海運主還比較初級:他們大多自己就是貨主,並非後來單純以航運爲業,只不過是在兼顧自己需求的時候也代辦貨運。清代上海縣有名的沙船幫就是在這一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在趙引弓看來,大明完全可以將漕運改爲海運,不但可以節省了鉅額漕運費用,直接減輕百姓負擔,還能免去維持漕運的龐大行政費用。就綜合收益率來看遠比裁驛站來得划算。
他一直在籌劃着組建海運公司,進行南北貨運。山海五路里的大有在上海的分號就在租用當地的沙船海運進行南北貨貿易,獲利頗豐,如果自己再組建海運公司,以臨高的建造的H800的優秀性能,這利潤還不是滾滾而來。
如果能夠承運大明的漕運,趙引弓做夢都要笑出聲來。這利潤!
當然,要在大明做大買賣,大生意,沒有縉紳在背後支持是不成的。他原本就在打徐光啓家的主意,現在聽到張溥在問此事,頓時覺得機會來了。
如果張溥和復社都能意識到漕運改海運的好處,那麼自己承攬漕運的計劃就有很大的成功可能。
趙引弓緩緩道:“學生以爲:花賤糧貴只是小恙,沉痾卻在漕運之上!”
一瞬間,他看到張溥眼中流露出讚賞的神情。這不僅是因爲他的看法獨到,而且正對了對方的胃口。
趙引弓心想:慚愧!又開作弊器了!
他隨即理了理思路,開始侃侃而談,先從大明的漕運問題開始談,接着談白糧的種種陋規和需索,說到百姓的負擔不在於正賦,而在於層出不窮的“耗米”,眼見張溥聽得仔細,便漸漸得將矛頭轉向漕運體制上。
因爲時刻都準備“罷漕運海”,所以他肚子裡關於漕運弊端的乾貨很多――全是黑材料――現在逐一拋出來,竟然把大明的漕運黑到一無是處誤國蔽民之極。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