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是不是明白人,我們就不討論了。”文德嗣說,“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外面民怨沸騰,《輿情報告》的反映很不樂觀,大有把我們進城來的一切善政都否定的趨勢。”林默天不由得抒情一把,“我個人身敗名裂不足惜,倒是這麼多同志的努力都白費了。”
文德嗣含笑不語――這顯然是“前奏”,接下來必然是“出於大局考慮”。
“……我考慮是不是在廣州郊區人煙稀少的地方設立一個專門的傳染病公墓,將所有的感染死亡者統一安葬到那裡――當然要採取一些衛生措施:屍體要先消毒之後深埋,確保不會成爲新得傳染源。這樣即可以緩解市民的對抗情緒,也能起到隔離的效果。”
文德嗣聽完笑了笑,把雪茄擱在菸灰缸上:“林默天同志,你說我們這些人,拋棄21世紀的優越生活,跑到這個時空來幹什麼呢?”
林默天一愣,他的想法倒是簡單,那就是不甘心在醫院裡熬資格,到點評個副主任、主任。他說:“不外乎是求榮華富貴吧。當然也有實現個人理想的成分。”
“榮華富貴,對現在的我們來說那是太簡單了。要單說求這個,我們何必到這個髒亂不堪的中世紀大城市裡,冒着得鼠疫的風險幹這些事呢?廣州老百姓是死於鼠疫,還是死於飢餓,和我們有一文錢關係嗎?”
“……”林默天沒想到文德嗣會說出這麼赤裸裸的話來。
“我們來到這個時空,不管每個人的目的是什麼,要做的事情,只有一個――那就是建設一個新世界!”文德嗣把手一揮,高聲說道,“不管我們的同志們是要開宗立派當學霸,做欺男霸女的大地主,還是當起居八座,一呼百應的大官,再或者只是爲了搞女僕人種博物館。不打碎舊世界,建立新世界,那是不行的。”
林默天目瞪口呆的看着文德嗣――他和文總的交集很少,只在場面上聽過他說得場面話,從來沒有私下交談過。
“正是因爲我們要建立一個新世界。所以鼠疫曼延的時候,我們還待在城裡,在鼠疫的陰影下工作生活。你還在這裡傷腦筋。要我說:直接把廣州連人帶房子一把火燒個精光――還有比這更方便乾淨的淨化措施嗎?”
這下林默天微微發抖了。他意識到文德嗣並不是把它當作大話來說的,而是真得這麼考慮過。
“這,這不妥當吧。”他低聲道。
“當然不妥當。但是也不失爲一種最後的處理手段。”文德嗣說,“可是話說回來,我們都要建立一個新世界了,就免不了就要破壞舊世界。一天到晚瞻前顧後,考慮土著會怎麼想,這個也不想得罪,那個也想尊重別人風俗――那我們還來這裡做什麼呢?”
林默天明白文德嗣的意思了。他說道:“可是民心……”
“民心,對,民心是要尊重的。”文德嗣點頭,“你說說看,但就對付鼠疫來說,到底是我們的這套防疫措施先進呢,還是傳統的做法有用呢?”
“那自然是我們的方法先進。”
“這就對了。我們明明掌握了先進的技術和手段,代表了發展的方向,卻要去向一些毫無意義,甚至是愚昧落後,殘害他們自身的傳統習俗去妥協讓步,只是因爲這些是‘民心’――你不覺得奇怪嗎?”
林默天心想我也是這麼想得!可是事實是不好辦啊。他一直深信:暴力手段不是萬能的。滿清搞剃髮令,的確是靠殘酷無情的手段貫徹下去了,但是後果是持續幾十年的反清暴動此起彼伏。
文德嗣沒容他回答,又道:“我們現在推行的不過是病歿者的屍體火化,充其量就是一個技術性的防疫手段――連‘移風易俗’四個字的邊都沒碰到。今天退讓了,以後再搞什麼民生措施,遇到市民反對,是不是也要退讓?再說了,今天我們退讓了,昨天被你燒掉的屍體的家眷又有意見了――憑什麼隔了一晚上隔離老王家就可以不燒了?我們前面做得種種工作,不等於白乾了嗎?要知道宣傳人員今天還在外面宣講‘只有火化病歿屍體才能切斷傳染源’。明天改成‘集中深埋也可以’,那前面宣傳人員說的不成了假話了嗎?朝令夕改,我們的威信又在哪裡呢?”
林默天點點頭,這番話觸動了他。
“你讀過《彼得大帝》嗎?沒看過?那我念一段話給你聽吧,我當初看得時候就印象很深。”文德嗣思索片刻,背誦道:“最最重要的是人,人,人!把人們從年深月久的沼澤裡拖出來,扳開他們的眼睛,搡搡他們的肋下……打他們,扭他們,教他們,使他們成才……千里迢迢的穿行雪地,跋涉泥濘……摧毀,興建……回顧之下,他着實有點毛骨悚然:‘嘿,那是什麼樣的一座大山還沒有被搬掉啊!’”
他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我們的面前,就是這樣一座大山。”
“我明白了。”林默天這時候已經下了決心,“已經宣佈的防疫措施不能變!”
文德嗣拿起雪茄深深的吸了一口,問道:“你說現在反對火化病歿者屍體的市民在廣州城裡是哪些人呢?”
林默天愣了下,道:“市民們都反對吧,我看輿情報告,到處都是反對的言辭,市商會也來勸說……”
“我看,真正強烈反對火化的,是那些買得起像樣的墳地和棺木的人。至於大多數市民,忙碌整日,所獲不過一日三餐。家無隔宿之糧……你覺得他們會對自己的身後事如此敏感麼?”
“這個……”林默天遲疑道,“雖說如此,可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這概念老百姓也是普遍認可的……”
“這隻說明我們沒有掌握到話語權。”文德嗣說,“我看,我們就要從這部分明明不識字,卻還操着儒生心的下層百姓入手。”
“怎麼做呢?”林默天現在是病急亂投醫,文總才時的一番話固然破除了他的猶豫,堅定了他繼續嚴格執行各項檢疫防疫措施的決心,但是面臨的問題依舊沒解決。他依然要面對堅持火化病歿屍體引發衝突的可能性。
“現在病歿者的屍體火化後骨灰是怎麼處理的?”
“無主屍就地深埋,有親屬的,憑收屍條領回骨灰,隨他們怎麼處理。原意買地安葬也不禁止。”林默天說,“其實也算是入土爲安了,可是很多人根本不來領骨灰――最終還是按照無主屍處理。”
“病歿者當中,應該是窮人居多吧。”
“是的,腺鼠疫主要是跳蚤傳播,下層百姓跳蚤的感染率幾乎是百分之百。”林默天說,“要能有充分的公共澡堂的話這個情況會好不少……”
“你看,底層百姓死得多,這些病歿者火化之後沒地方埋――就算有,無非是埋到義冢地上。這廣州的義冢地我去看過,大多都是屍骨撂屍骨,坑根本挖不深。別說雨水大了屍骨直接被衝出來,搞不好下葬當晚就被野狗刨出來了――其實和露屍荒野也沒什麼兩樣。就是種自我安慰。我們就要在他們身後事上做文章。”
“所以……”
“你不是要建立個病歿者的公墓嗎?這個方案好――還是要建,選個風水好的地方,建築和綠化要考究些,總之比一般的大戶人家的墳園毫不遜色。凡是無力自己安葬的病歿者的骨灰,不管是有親屬還是無主屍,都可以埋在公墓裡。當然其有錢人要原意也接受。人人都有墓碑,公墓設病歿者紀念堂,四時公祭――一般的老百姓,哪有這個待遇?雖然遺體被火化了,但是好歹也是在風水寶地入土爲安,還有四時祭祀。”
“這樣我們就把道德制高點佔住了!”林默天大聲道。
“是這樣,”文德嗣說,“老百姓的想法其實很簡單;那就是他要‘得利’――哪怕一點點好處,也能撫慰不少人。說到底,本時空城市貧民有什麼資格扯身後事?義冢地狗碰頭就是他們的最後歸宿。所謂‘身體髮膚不可毀傷’不過是人云亦云的瞎起鬨罷了。我們給他們一個實實在在的利益,他們見識到了,自然就會念我們的好了――何況自古提供義冢地就是行善,那些腐儒也挑不出毛病來。”
“文總你說得是!”林默天頓時有豁然開朗的感覺,激動的連連點頭,“我覺得還可以搞得隆重一點,比如請劉市長出來公祭,讓崔道長打幾次醮,搞個超度大法會……”
“除了新道教,佛教,天主教都可以來插一腳嘛,衆生平等,各個宗教也要平等。”文德嗣笑了笑:“我相信辦法還能想出不少來。既然我們幹不出用火來燒燬舊世界再重建新世界的事情,那起碼也要在曲折中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