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敞開着的,從門裡望進去,看到院子裡停了不少轎子,廳堂上隱隱約約的傳來碰牌搖寶的聲音,顯然是在聚賭了。許多賣熟食的小販,由門外延入門內,似乎二門院子裡都有。進出的人物,三教九流,龍蛇混雜。
“這裡公開賭博?”諶天雄倒有些吃驚了。
“不錯,艾嫂的相好就是縣裡刑房的班頭。好處不少。”
蕭佔風說:這處賭坊,每年孝敬給縣裡幾位老爺的抽頭,就有一萬上下,所以從來無人過問。
從門中望進去,裡面有好幾桌賭,諶天雄便問:“誰都可以進去?”
“可以,可以,第一進隨便進出,隨便賭,賭得也不大,熟客到後面,不過得有人引薦。”
於是進去看了看,有牌九、有番攤的。諶天雄入境問俗,志在察看環境,並不出手,周士翟就不用說了,賭博是鏢師的大忌。這樣轉了個圈子。蕭佔風小聲道:“他一般是在二門之內。”
“怎麼進去?”
“要熟客引薦的。”
“你引薦我們進去麼?”
“我算什麼熟客。”蕭佔風一曬,“隨我來,我們先出去。”
出得門來,從邊上的一條小徑進去,蕭佔風敲了幾下門,裡面出來箇中年女人,粗手大腳的,似乎對蕭佔風頗爲熟悉,笑嘻嘻的說了幾句話,蕭佔風說:“這是我親戚劉嬸孃。”
這劉嬸孃也不知道算是哪一路的遠親。平日裡蕭佔風混不下去,三餐難繼的時候,就溜到這裡來吃閒飯。好在這裡日夜都有人勾留,竈頭上始終有火,飯菜點心源源不絕。所以只要有人肯照應,揩個油吃飽飯總是沒問題的。
蕭佔風和他嬸孃用土話說了幾句,回頭道:“你們先進來,姓林的昨晚和小金秀廝混到半夜,到現在還沒起身。”說着極輕蔑的啐了口唾沫,“我先吃口東西填補填補。”
原來他自己也沒吃早飯,準備上這裡來蹭飯的。
“還要多久?”
“總快了,剛纔送洗臉水進去了。一會我們到廳上去等他。”蕭佔風說着,把他們帶到下房的一個冷僻之處,一會劉嬸孃端來了一個蒸籠,裡面是滿滿一籠的各式各樣的點心,甜鹹俱備,大約是將客人吃剩下零件點心放在一起蒸一蒸熱。
“二位也來點?”蕭佔風說着抓起只破酥包子塞到嘴裡。吞得快了,有些嚥住,劉嬸孃趕緊又給他拿來一碗茶水。他咕嘟咕嘟的喝了個乾淨,又撈起只蝦餃吞了下去。
“不了,我們一早都吃過。”諶天雄想這位讀書人倒是一點也不忌諱吃娼家的剩食。
蕭佔風猜到了他們在想什麼,邊吃邊含含糊糊道:“你們一定在笑我一個讀書人,居然會淪落到乞食娼門的地步。”
諶天雄剛想說什麼,拼命的在肚子裡找有沒有好漢落魄時候的例子,剛想到一個韓信受胯下之辱的典故,蕭佔風卻已苦笑道:“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一個人破落了,有口飯吃就好了,還有什麼體面可言。”說罷搖搖頭。
言語中頗有牢騷。對個人際遇不滿,進而會對社會不滿,這就更好了。
這邊等他吃完了“早點”,劉嬸孃帶他們悄悄的穿過柴房。到了一處月洞門旁。
“兩位,這裡進去就是二門之內了。”蕭佔風小聲道,“二位進去之後,只看不說就是,這裡照例是不興打聽別人的事情的。等林莊出來我們直接上去和他談。”
這個自然無異議,當下二人由蕭佔風引領着,大模大樣的穿過月洞門,來到一處大廳上。
這裡比外面更熱鬧,賭得玩意和外面的差不多,但是桌上不見現錢,都是精緻的象牙籤,諶天雄視力甚好,看出上面用細工刻着各種字,無非天、地、人之類的。大約是暗碼諶天雄小聲說:“這裡人多眼雜,在這裡露面,若是讓海義堂知道了就不好辦了。”
“你放心好了,”蕭佔風十分篤定,“這裡是縣城,不是海安街,輪不到他們指手畫腳。這羣糖狗子也從來不來這裡。”
“那就好。”諶天雄正猶自東張西望,蕭佔風悄聲說:“不要到處亂看,這裡最忌諱這個,隨我來。”
蕭佔風知道林莊最喜歡賭“番攤”,便拉着諶天雄悄悄的在賭番攤的一張桌子後站定,隔着簇簇人頭看着,等林莊出來賭錢。
因爲人還沒有出來,諶天雄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賭桌上。他的社會經驗豐富,各種賭場也混跡過,但是這種賭博,他倒是從來沒見過。
桌子是專爲搖攤用的,硬木的桌面,比平常方桌大一號,四角用雲石嵌出界線,每一方又用雲石嵌出茶杯大的圓點。莊家一點,對門三點,右方是二,左方是四,左青龍,右白虎。
莊家用搖缸篩子,搖了三下,打開搖缸來看點數,每個點數都有不同的說法。圍觀的賭客按照各自的選擇和賭法,分別在桌上各門下注。諶天雄看得極爲注意,發覺這搖攤的賭法下注花樣很多,進出極大――象牙籌碼的價值他也漸漸的看出來了,一根天字的籌碼,就是一百兩,地字的五十,人字的十兩,素面的大約是一兩。這一桌上賭本,就有近五千兩之多。這可是一個小小的徐聞縣城!糖業給這裡帶來的財富,的確是超乎想象的。
坐莊的手氣頗旺盛,打下風的去了來,來了去,長江後浪推前浪似的,將諶天雄從後面推到前面,由站着變爲坐下。爲了不引人注意,諶天雄也買了十兩銀子的小籌碼,隨意下注,打算輸光了就退到後面再等。
沒想到一來二去,他的胡亂下注倒是贏了不少錢。轉眼面前的籌碼就堆了起來,上半莊做完粗粗一估,竟然贏了一百多兩銀子。
搖攤有所謂的“路數”,即各人下注的套路。攤路的名堂甚多,大路、小路、葷路、素路,這套東西說起來頭頭是道,十分考究,其實各人相信各人的。象諶天雄這樣沒有路數的隨便下注不斷贏錢的,賭場裡倒是從來沒見過。這一下便令全場側目。由於諶天雄是生客,而且看他氣度安閒,下注的時候極其隨意灑脫,越覺得此人神秘莫惻,因而也越增好奇的興趣。
幾十隻眼睛注視之下,下半莊他居然還是運氣不減,雖然也有開出了吃陪的,但是依然贏面大於輸面,這一莊結束,諶天雄已經淨得了二百多兩。同桌衆人詫異的、羨慕的、氣憤的、懊惱的,各種眼神聚在他身上,諸態畢陳。
諶天雄自己也不免寶官籠絡賭客,也湊興表示佩服,關照站在“青龍角”上的開配免他的“頭錢”。諶天雄卻是聲色不動,只慢慢的站起來,拱手道:“僥倖!”
頭錢一文不少,依然丟到“青龍角”上,這一手頗爲漂亮,給足了賭場面子。
但是再賭下去就沒有必要了,他諶天雄是來找林莊的,不是賭錢的,更不是準備在徐聞混江湖。眼看時間過去了快一個鐘頭,林莊還是沒露面,他不由得有些焦急。
蕭佔風卻十分興奮,低聲道:“諶掌櫃,沒想到你這手還真是漂亮!”
“林莊人呢,怎麼還不來?”
“已經來了,不過正是你手氣大旺的時候,不敢打擾……”
諶天雄哭笑不得。蕭佔風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那個就是林莊。
只見番攤桌子邊上,坐着個三十左右的漢子,粗手大腳,手上有不少燒灼後留下的疤痕。是典型的勞動漢子模樣,但是面色灰沉,暮氣很重,眼神發虛。諶天雄見多識廣,知道這是酒色過度之後的模樣。
見他雖然坐在桌子旁,手邊卻沒有幾根籌碼。這會寶官開出是個“四”字,打得三門全部落空,眼看着籌碼被開配的收掉。不由得嘆了口氣。再要搖寶的時候,他卻一門也沒打,遲疑着捏着幾根籌碼。
“老林!你怎麼不下注?”坐莊的問,“要搖了!”
“愛惜幾個錢就下去吧!你這會手氣不順。”有人勸道。
“昨天在小金秀身上少用幾個,今天不就有了!”
林莊茫然的看了半天,還是下不了決心,這最後的幾兩銀子丟了下去再輸掉,自己就身無分文了。艾嫂這裡,雖然不是衙門,也是“無錢莫進來”的。縱然他戀戀不捨――尤其是捨不得小金秀風騷入骨的模樣,從祝三爺那裡領來的銀子,倒有一多半都填在她身上了――還是要被立刻掃地出門。
有心要再博一記,但是鄒和尚廟前的幾百人今天就要斷炊了,沒有銀子也就沒有米。再要請祝三爺給錢,最快也得等到燒香起誓,給他聽個響才行。林莊知道,那些工人早就對自己有所不滿了,萬一這次沒有米送去,只怕燒香的事情就會黃。
想了許久,還是站起身來退位讓賢。自己一個人縮到一邊,要了一壺茶。他手頭沒幾個錢,自然也不肯開發小賬。堂子裡的人翻臉極快,半晌才送來一壺茶,還是冷得。
“真是婊子無情。”林莊一個人小聲的嘀咕着,正盤算着回去怎麼和工人們說,讓他們明天燒香的時候鬧得動靜大些,好再向祝三爺要一筆銀子。
正盤算着,忽然有人一拍他的肩膀,有人叫:“林師傅!”
林莊哪知道有人盯他的梢,聽得聲音,轉臉來看,看到周士翟含笑注視,問道:“是你叫我?”
“是啊!你不是林莊林師傅麼?”
“是,是我,”他的眼睛在周士翟身上亂轉,似乎是在努力的搜索着記憶中有沒有這樣一個人。
眼見這個人穿着不貴不賤,器宇軒昂,舉手投足頗有風度。知道不是好惹之輩,很客氣的問:“兄臺找我有事?”
“敝東想和你交個朋友。”周士翟滿面含笑。
“貴東家是誰,不會是認錯人了吧……”
“絕沒有認錯,”周士翟壓低了聲音,“敝東家就在暖閣裡,請您屈駕移樽幾步,他有話和你說。”
林莊陡然警覺起來。他和三教九流廝混日久,頗知道其中的一些詭異。自己最近追隨祝三爺對付華南糖廠,這糖廠的財勢也不小。神仙鬥法,小民吃藥。華南要是找人對付他,他真是喊救命都來不及,也沒人聽!這裡不是海安街,海義堂吃不開。更何況艾嫂這兒是黑眼珠只認得白銀子的地方。對方銀子使到了,自己今天半夜就會成爲一具街上的“路倒”!
他也算反應快得,忙推辭道:“貴東的厚愛我心領了,只是我馬上還要去辦些雜事。事情辦完了我即刻來拜訪……”
話沒說完,周士翟的一隻手已經握住了他的手腕。
“林師傅,還是現在就請吧,敝東忙得很!”周士翟滿面含笑,但是目光冰冷。
林莊大吃一驚,剛想掙扎,手腕上一陣劇痛,半邊身子已經麻了。
“請吧!”
林莊被這樣逼着進了暖閣。諶天雄顧慮蕭佔風是本地人士,不便露面就讓他在隔壁候着。自己背光而坐,這樣林莊看不到他的面孔,他卻可以把對方的臉看得清清楚楚。
“這是我們諶老爺。”周士翟“押”他進來,介紹道。
林莊到底是算個半個江湖人,知道眼下的事情不妙,禮多人不怪,趕緊跪下磕頭。
“起來吧。”諶天雄沉聲道。
“是,謝諶老爺。”林莊站起來,小心的站到一旁,見那押他進來的漢子守在門口,心中暗暗叫苦,想着今日怕是有一番苦頭要吃。
諶天雄開門見山地說:“我受華南的東家之託,來向你說幾句話!海義堂和華南廠的事情,橋歸橋,路歸路,原和你們這些糖寮的工人無干,奉勸少做無謂之事。免得傷了和氣!”
“不敢,不敢。”林莊一聽果然是華南的人,頓時腿腳一軟,又跪癱在地連連磕頭。自己摻合祝三爺的事情,在徐聞盡人皆知,對手不見得敢動祝三爺,但是捏死他這個小小的燒火工人卻是舉手之事。焉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要拿自己當那隻儆猴的“雞”。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