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性這麼大?”
“嫌她生不出兒子來唄――別說兒子,連個女孩子都沒生出來!”老楊一仰脖把最後一點滷子都倒進嘴裡,抹了抹嘴巴,“他娘母子兩個不着急?”
“打老婆就打得出來了?”鄖素濟想這算啥理由。
他媳婦這時候說話了:“俺聽婦女們說,改鳳的男人不中用,所以生不出兒子來……”
老楊呵斥道:“你混說什麼!沒憑沒據的女人亂嚼舌頭的話也學來,腚又癢了?”
老楊媳婦嚇得不敢說話了。
鄖素濟道:“老楊,你這可就不對了,剛纔你可是自己說過不打老婆的。這會就反悔了?還是不是個男人!”
老楊趕緊道:“是,是,首長俺糊塗了!”
鄖素濟心想,這一頓飯吃得倒是大有收穫。他覺得老楊媳婦說得很可能是真實情況,女人的事情,只有女人知道的最清楚。便又問老楊媳婦:“你還知道些啥?”
老楊媳婦不敢說話,鄖素濟說:“你放心!一切有我給你做主。決計不叫你男人抽你光腚,不然我叫警衛拿扁擔來抽他的腚!”
老楊嘿嘿的笑了笑,道:“你說罷你說罷。俺就當沒聽見。”
老楊媳婦這才道:“……聽說是逃難的時候落下的病根!說來也是可憐!”
“沒尋些藥吃?”鄖素濟想到潤世堂就是專做滋陰補陽的藥劑的老店。
“瞧您老說得,俺們莊戶人得病就是個抗字,更別說他這種病怎麼好向人提?”
老楊媳婦繼續道:“他可憐,改鳳不更可憐?俺們婦女們平日裡一塊說話:改鳳守活寡不說,改鳳婆婆更是個刁婆娘。改鳳的死鬼男人派勞役不在,白天她一個人下地。曹老太太都要給她,給她……”
老楊媳婦雖說不下去了,鄖素濟不解道:“給她怎麼地?”
老楊媳婦賠笑道:“都是娘們的事情,說出來髒了您的耳!”
鄖素濟道:“不妨事,說來聽聽。”
“用針線把她褲子給密密的縫上,晚上回家要是線扯斷了幾根,摁在長凳上就是一頓打!改鳳怕得連水都不敢多喝一口。每天回家的時候臉都憋青了,有幾回還直接尿褲子上,哎,真真造孽……”
這也忒惡毒了吧。鄖素濟不禁愕然。這不就是窮人版的貞操帶嗎?他還原以爲只有歐洲貴族才玩的東西。
“曹老太太也是窮人出身吧,待媳婦這麼狠?”
“不是窮人家怎麼會有童養媳?窮人家裡的童養媳,比黃連還苦!真真是連小糧戶家的粗使丫頭都不如!”老楊嘆氣道,“俺們在老家的時候,鬧春荒過不下去也有人說合叫黑妮去給人當童養媳,俺說寧可叫她餓死在家裡,也不叫她被人活活糟蹋死!如今總算世道變了!”
老楊媳婦接着道:“……改鳳的死鬼男人沒了之後。她生怕改鳳要改嫁,看得更緊了。不但出門要拿針線縫她的褲子,連在家吃飯上廁所都跟着,睡覺都讓改鳳睡裡頭。”
吃過晚飯,老楊媳婦收拾開碗筷,又沏上一壺酸棗葉茶,鄖素濟問道:“她兒子都沒了。要媳婦幹啥?還看得這麼緊。有啥用?”
“年輕寡婦可值錢咧。”老楊笑道,“如今娶個年輕寡婦也得一大筆彩禮。像改鳳這樣的。年輕,沒拖油瓶,起碼也得三條牛的彩禮。”
“既然貪圖彩禮,爲什麼不趕緊找人配親?抓在手裡能生出孫子來?”
“三條牛能吃多久?”老楊道,“她想得是長遠打算。”
“怎麼個長遠打算?是打算招夫養親?”
老楊一拍大腿:“首長您真是料事如神!曹老太太想招她孃家一個遠房侄子――肥水不流外人田。”
鄖素濟笑道:“既然想招,怎麼又沒招成呢?”
“人在濟州島當兵哩,誰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老楊道,“這當口劉元虎瞧上改鳳了……”
“慢,慢,你不是說劉元虎沒有搶寡婦嗎?”
“他的確沒搶,是改鳳自個願意跟他的。”老楊媳婦插嘴道,“劉元虎家裡沒公婆,自己又是個幹部,還是個精壯小夥,改鳳能不樂意?”
老楊媳婦又津津樂道了一番八卦:兩個人是怎麼對上的眼,怎麼偷偷摸摸的相會,又怎麼躲在樹林裡親嘴,“那叫一個乾柴烈火”……好像都是她目睹的一般,鄖素濟想:女人的八卦能力果然不一般。
“……前個月吧,改鳳劃拉劃拉自己的家當,乘着曹老太太一個不注意,就跑劉元虎家去了,等曹老太太回過神來,兩人都跑鎮上領了‘婚書’回來,算是徹底過了明路了。”
劉元虎的政策水平不差啊,鄖素濟想,農村對領證這回事一向是非常淡漠的,21世紀也有大把的夫妻只擺酒不領證的。劉元虎這直接領結婚證,就是實打實的坐實了法律關係。村幹部到底沒白當。
他道:“曹老太太一定是不樂意嘍。”
“這是自然,要換別人,這事鐵定成不了!曹老太太可是個會折騰的主!可是劉元虎是個光棍,沒親沒眷的,愣頭青一個,又在村裡當幹部橫行霸道慣了。別說個孤婆子,就是親爹孃我看他都敢打!曹老太太去鬧能討什麼好去?幾回吃了虧,她就不敢找劉元虎了。去找範十二告狀――首長您想:劉元虎和範十二那是恨不得穿一條褲子的,能幫她?再說當初爲了改鳳放腳的事情,範十二和曹老太太沒少打饑荒。所以媳婦沒要回來不說,還給穿了小鞋――被弄到千女堤工地上去了幾個月。曹老太太一口氣咽不下,直接上鄉里告狀了……”
“哦?還去鄉里告狀?”鄖素濟想原來本時空也有上訪戶了。
“去了幾回,鄉里說她媳婦既然已經死了男人,願意嫁誰就嫁誰,鄉里管不着。”比起老楊,他媳婦的消息可是靈通多了,“鄉里告不了,她又去縣裡告,縣裡也不理她――這下可她給氣昏了頭。整日在村裡說村裡吞了她的撫卹金,搶她的媳婦,還把範十二幹得許多事都拿到街上到處說……”
老楊覺得不太妥當,對老婆使了個眼色,被鄖素濟看到了,鄖素濟笑道:“怎麼,還有顧慮?”
老楊有點尷尬:“實話說,範十二他們,有時候做事不地道,犯渾!可是大夥還是鄉里鄉親的,他也給大夥辦過不少事。有些事,當初幹着不覺得有用,大夥罵娘,過後才覺得真有用,是咱們眼光不遠。真把他鬧進了勞改隊,俺也過意不去……”
鄖素濟道:“這麼說範十二對村裡還是有功得嘍?”
老楊點點頭:“你要說他沒有私心雜念,一心爲大夥,他不是聖人,私心雜念是有得,多吃多佔少不了,耍威風捆人打人也是常事。可是咱們村要沒這麼一個人也不成。就說這村裡村外的路,引水的渠,還有積肥的沼氣池……沒他操心那是決計辦不成的。周圍村子都羨慕俺們村有個能幹人當村長哩。”
鄖素濟又問道:“曹老太太說村裡吞沒了她撫卹金的事又是怎麼回事?”
“這隻有她自個知道了,範十二大概也知道。”老楊道,“撫卹金,的確是劉元虎從鄉里領來交到村公所的,至於說曹老太太有沒有拿到,拿到多少,就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了。咱也鬧不清。”
“改鳳拿到過撫卹金嗎?”
“她能沾到一文錢?”老楊哧的一笑,“改鳳在夫家就是個奴才――連奴才都不如,奴才主子還發月錢月米呢。她能吃幾頓飽飯就算不錯了!”
老楊媳婦也說:“自打嫁了劉元虎氣色也好了許多!和大夥在一起做活也有了笑臉。”
鄖素濟大致已經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這和他原先想得完全不一樣。看來偏聽偏信使不得,“苦大仇深”也不見得就是正義的化身。範十二、劉元虎這些人雖然說不上“清正廉潔”,但是曹老太太也非“清白無辜”、“飽受迫害”。事情的真相總是比表相來得更復雜。
他覺得在老楊家收穫很大,便又繼續敘談起來,老楊見他談興濃,便在油燈裡又加了一根燈芯,不覺夜色已經深了。
忽然外面響起“蹬蹬蹬”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警衛滿頭大汗的跑了進來,看到鄖素濟也來不及敬禮,喘着氣道:“報……報告……首長:曹……曹……”
鄖素濟一驚,趕緊問道:“曹老太太?”
警衛連連點頭:“上……上……上吊了!”
鄖素濟騰的一聲就站了起來,道:“走,趕緊瞧瞧去!”
鄖素濟趕到村公所門口,只見門口已經圍了一圈人,鬧哄哄的都伸長了脖子看熱鬧。劉元虎和幾個青年正在維持秩序。範十二臉色煞白,站在門口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看到鄖素濟過來,他用一種幾乎哀求的語氣說道:“首長!首長!真得不干我的事啊……”
“不干你的事你慌什麼!”鄖素濟道,“走,先進去看看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