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要混說了!你且悄悄地去了。”有容說着從抽屜裡取出用桑皮紙包着一小塊銀子與她。
史婆子入手一掂,至少也有五兩,不覺大喜,又福了一福,道:“多謝姑娘!事就交給老身安排了!”
過得三日,有容果然想出了法子。她在京師裡頭有幾個要好的乾姐妹,多是在大戶人家爲妾室,平日裡多少亦有走動。其中一位,如今是京師裡某部侍郎家的紅姨娘。王業浩在京師廣結人脈,自然不會錯過這路關係。平日裡也准許有容和這些姐妹們走動聯絡感情。
正好這位姐妹新誕麟兒,雖是妾侍庶出,大戶人家也要有一番慶賀。有容照例也要去慶賀一番。
因爲身份低微,算是“不上臺面”,但是這樣有個好處,那便是她是姐妹的“私客”,不需要經過“官中”,也無需登記客簿。一進府邸之後便是自由之身。
家中寂寞無趣,每回有這樣的外出機會,有容都是早出晚歸。在人家府邸裡待上一整天的功夫。
雖然徐勇來整飭過之後,初一十五的進香暫時停了,但是去閨蜜家“走動”是王老爺准許的事,僕役們誰也說不出什麼,徐勇又不在,劉七兒夫妻更不會礙事。
當下與史婆子約定了時間。是日到了閨蜜府邸中,先打發了轎子回去,只叫“傍晚來接”。隨來的僕婦留在外頭等候。進到後院先與閨蜜敘一敘舊,再要她“行個方便”,閨蜜於此類事亦是心知肚明,當即道:“我只當你已經回去了,其他一概不知……”
當下派了個貼身的老嫗,悄悄地引她到了府邸後門,放了她出去。出得門去,陋巷之中早已挺着一乘青布二人擡小轎。轎旁的僮僕正是跟潘成安的僕人。有容只覺得渾身輕鬆,當即使了個眼色,一言不發鑽入轎中。
轎子擡起,一路走街過巷,出了崇文門,過了抽分廠,抽分廠的西南一帶明代是一片窪地,星羅棋佈的佈滿了大小“海子”,風景宜人,因而寺廟林立。甘露庵便廁身其中
甘露庵地方不大,小小的三進院落。有容已經來過多次。這座庵堂的主持無炎並非真正出家人,當然也說不上有度牒。她原是宮中權宦的下堂妾,家裡的“老爺”是閹黨,倒臺之後婢妾星散,各謀出路。
這無顏本是金陵樂戶出身,在太監府邸裡混了幾年,頗有積蓄,亦有些人脈。出府之後,她不甘於就此回鄉,拜了一個老尼爲師,又在南城買地修了一座庵堂,買了幾個女孩子充作小尼姑,宣稱是“修行”。
實則無顏並沒有修行的心,之所以“出家”,不過是爲了掙得行動自由的便利。因爲周遭都是正經寺院,無顏不敢公然豔幟高張,搞“花庵”的名堂。私下裡卻常做些拉縴撮合的勾當,爲大戶人家男女幽會大開方便之門。
但她手法高超,外頭還以爲她這裡雖然紅塵味足了些,一意攀附迎合豪門大戶的女眷,總還是個乾淨的修行處,哪裡知道里頭的花樣。
有容下了轎子,早有個小尼姑迎來,將她領到東面一座院落。進了月洞門是一架葡萄,天寒地凍,殘留幾截老樁。,院子裡還有兩口大缸,裡頭原本種着荷花,冬日也只剩下些殘葉斷梗。三明兩暗的正房不大蓋得卻頗爲精巧,樑柱沒有本地常見的彩繪,只是本色廣漆
這番景象,每每讓有容想起家鄉的模樣。加之無顏又是金陵人士,語言飲食相近,在這人地生疏的京師,自然就生出一份親近來。這也是她當初原意來此進香的原因。
臺階下,早就迎出了一個女子,年可三十,姿容軼麗,打扮在半僧半俗之間,雖穿僧袍,一頭烏髮用網巾罩着,卻掩不住她的柔媚之質。有容當初見到她便知是同道中人。果然二人敘舊,竟還是半個同鄉。
都是瘦馬出身,又都淪落在京師。自然起了同病相憐之感。這無顏待她亦是特別親熱。
見她到來,當即拉着她的手悄聲道:“這回出來沒什麼阻礙吧?”
“來了個金蟬脫殼之術。”有容俏皮一笑。
無顏一笑,當即引她先去正院殿宇內拈了香,又延入淨室待茶。這套流程,不論來者是何目的都照做不誤,這也是無顏留下的退身之步。
“來了沒有?”有容急於要見潘成安,問道。
“早就來了,”無顏一笑,揶揄道,“你急什麼?”
有容臉色一紅,道:“我有要緊的事情說……”
“如今還不到正午,時間寬裕。”無顏道,“你若顯出急相來,豈不是被他拿捏了?縱有天大的事情,也得先晾一晾他再說。”
“姐姐說得是。”被無顏一說,有容也只好按耐住性子,與她飲茶閒聊。好在她亦有事想讓這位姐姐參謀,便將徐勇到府邸整頓的事情說了一番。
“……這小崽子似是知道了什麼。”
無顏聽得仔細,卻不開口,直到她停下才問道:“你有什麼打算?”
“我也不知道。”有容露出苦笑,“守着家裡的四方天一天天的挨,也不知道算是守寡還是在望夫!”
“要我說,你自己的主意要拿妥當了。”無顏拿着個白銅小手爐,“周家要不要待下去?若是熬不得,不如干脆去求一求王老爺,放你回南邊去。反正你都給周家生了兒子了。”
“哪有這般容易!”有容道,“當初王家給了我家三百兩銀子。銀子我有,若肯去求一求,大約這筆身價也可以免了,只是我爹孃也不是什麼善人,回去屁股都坐不熱,就又給他們賣了!”
無顏家中情況與之相似,聽她一說大有同病相憐之感,嘆道,“爲人莫爲女兒身,百年苦樂由他人!你即還要留在周家,潘大爺這邊還是早些斷了爲好。若真要給王家抓住了什麼把柄,交官媒發賣,那纔是如墮地獄!”
一想到這可怕的前景,有容不覺一顫。她並不是牛頓的親孃,就算是,出了這樣的事照樣會被主家發賣。
見她面露憂懼之色,無顏趁熱打鐵道:“你可得早些拿主意!這事只有瞞一時,不能瞞一世的!真要給人拿住了,那可就由不得你了!”
“還說什麼斷不斷的。”有容長嘆一聲道,“如今已是二月,下個月河一開凍,潘大爺自然就南邊去了。到時不斷亦是斷了。”
見她還有戀戀不捨之意,無顏繼續道:“走了潘大爺,還有李大爺、王大爺。姐姐我是徐娘半老,你還是花一樣的年紀,不明不白的守着,有心思再尋常也不過了!這麼下去,不是個事。”
這番話觸動了有容的心境,暗自琢磨起來。無顏趁機道:“自打你來我這裡進香,我就覺得你我姐妹甚是投緣。說起來,我們也算是半個同鄉。你如今上下不靠,也該爲將來打算了……”
有容聽她話裡有意,問道:“姐姐的意思是……”
原來這無顏雖有了這處產業,卻並不知足。打算把香火弄得再旺盛些。大大地斂一筆錢,置個幾十畝田的廟產,還打算着興修花園,僱上幾個做素齋的好手……讓這裡成爲大戶人家女眷們平日裡燒香遊賞的勝地。
志向很大,路子也有;京師許多大戶人家的內堂,她都走得進去,說得上話。可她暫時也不敢放開手腳做事。因爲獨木不成林,沒有幫手。庵中的幾個尼姑,老的老,小的小,年齡合適的又都是爲了混口飯的貧寒人家女子。遇到生人,連話都說不利索。只能做些粗笨的活計。
自從有容來進香之後,二人意趣相投,言語投機,不覺又激起她的“雄心壯志”。有容面目姣好,打小又受過全套“瘦馬”夾磨,不論言語、應對、禮節……都挑不出毛病來,若是用她來知客,豈不是一個莫大的助力?
有容不是本地人,不會尾大不掉,只能依附於她。且身邊至少有幾百兩的私房銀子並許多首飾。憑她無顏的手腕,到時候自然哄得她拿出來“投資”。
“來我這裡如何?”無顏低聲道,“不比在人家裡爲妾來得自在?”
“你是說……出家?!”有容有些驚訝,大約沒想到她會提出這麼一個建議。
“出不出家,全在你自個。並無大礙。”無顏說,原意出家可以帶髮修行――反正她自己也是這樣,若是不願意穿僧袍,亦可作爲信女居士,長居庵中。
“……你人聰明,又能幹,還會說話。替我做個幫手,不比不明不白蝸居在周家守活寡強?”無顏蠱惑道,“住在這庵裡,不受主家約束。除了庵堂內得斷葷腥,不能盛裝華服之外,樣樣都能自個做主。況且你來了,就是知客,自然有人服侍,即不受累,也不用看人臉色。空閒時我們姐妹還能相伴消閒呢。”
這番話說得有容動了心。其他也就罷了,能“自個做主”這點對她特別有誘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