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竹將亂糟糟的頭髮都盤了起來,挽了個乾淨的道髻,插了支古樸簡單的黃楊木道簪,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天青色中褂,腳踩雙臉鞋。
這麼一收拾,竟整出六七分道骨仙風來了。
陳沐也沒有如何打扮,早先逃難,家當全都丟了,亨利維爾遜送的西服雖然還在,但陳沐卻不太願意穿,也就挑了一套乾淨的長衫,這長衫本是淡藍色,都快洗得接近白色了。
不過也正因爲這洗痕,反倒更襯得陳沐有些淡雅脫俗。
兩人見面之後,相互打量了一番,傅青竹嘿嘿一笑,卻沒有開口。
陳沐似乎也被傅青竹這一身打扮給震了一下,只是同樣沒有“品頭論足”,出了門,坐着電車,便往大會堂那邊去了。
雖然時常見到電車鐺鐺鐺地從街上過去,陳沐卻還是第一次乘坐,倒也覺得新鮮,洋人這些玩意兒還真是不錯的。
法蘭西式巴洛克風格的大會堂也是夠洋氣,拱門騎樓,前頭小廣場上還有噴泉,不過並沒有太多張揚,顯得更加的莊重一些,也難怪能夠舉行官方儀式了。
此時大會堂前頭人潮涌動,竟都是各色貴人,有穿着西裝,頭髮梳得油光滑亮的,也有留着辮子,穿着中式大褂的,不過一個個帶着女伴,也不管認不認識,見面了便拱手或點頭,相互致意,一派樂融融的氛圍。
會堂入口豎起了水牌,這水牌製作精美,上頭是今日的劇目和演職員列表等等。
不少人圍在水牌旁邊,陳沐正要過去看看,傅青竹卻拉住了他。
“別湊這個熱鬧,咱們直接進去,我帶你去貴賓席。”
陳沐見得這會堂裡頭很大一部分都是洋人,即便能進來的華人,也都是各界精英,他一個老道士竟毫不怯場,心中就更是疑惑。
這傅青竹原本就給人高深莫測的感覺,如今就更顯神秘了。
非但如此,到了貴賓雅座之上,陳沐竟發現,相鄰的桌邊,竟是伊莎貝拉!
伊莎貝拉正與一名英國紳士低聲說笑,交頭接耳,舉止親暱,見得陳沐進來,也是一臉的訝異。
陳沐與之相視一眼,伊莎貝拉終究是忍不住,走到陳沐桌邊來,舉起酒杯打招呼。
“沒想到陳先生竟然也在這裡……”
陳沐站了起來,頗有風度地拉了拉椅子,做了個請的姿勢:“伊莎貝拉小姐坐下說吧。”
伊莎貝拉看了看自家桌的英國人,也只能歉意地點了點頭,而後坐了下來。
那英國人上下打量了陳沐,雖然臉上帶着微笑,眼眸和嘴角卻透着敵意。
“伊莎貝拉小姐,好久不見了。”陳沐本打算介紹傅青竹,沒想到這老道士竟與伊莎貝拉認識!
伊莎貝拉也朝傅青竹行禮道:“易大師,您怎麼也來了。”
“易大師?”陳沐也有些疑惑,伊莎貝拉卻笑了起來。
“易大師精通神秘學,見識廣闊,知識淵博,是一位智者,早先我們很多人都跟他學過氣功的,因爲大師精通易經,所以我們都尊稱他易大師。”
“感謝伊莎貝拉的讚美,哈哈哈。”傅青竹此時的言行舉止,竟也頗爲洋氣,沒有半點粗鄙,這就更讓陳沐感到意外了!
“多年不見,易大師還是這麼年輕,看來您的修煉又有進步了。”伊莎貝拉對傅青竹可不是表面上的客套,而是發自內心的尊敬和崇拜。
傅青竹也是派頭十足,只是點了點頭,而後朝陳沐說道:“老頭子我就不打擾你們年輕人了,恕我失陪一下。”
如此一說,他站起來便離開了。
伊莎貝拉趕忙站起來目送,陳沐卻仍舊坐着,待得傅青竹融入人羣之中,伊莎貝拉才重新坐了下來。
“你沒有違背諾言,我很感謝。”
陳沐自然明白伊莎貝拉所言之意,王舉樓等人將假鈔運過來之後,黃興等人便着手購買槍械,這些僞鈔通過黑市,已經流入香港市場,洋人的銀行都受到了衝擊,財政吃緊,經濟低迷,唯獨法蘭西人沒有受到影響,正是因爲陳沐做過叮囑。
“看來你的狀況並不太好啊……”陳沐看着伊莎貝拉,意味深長地說道。
伊莎貝拉咬了咬下脣,卻不願承認:“你憑什麼這麼說?”
陳沐也笑了:“以伊莎貝拉大小姐的脾氣,能這麼低聲下氣地感謝我,說明我沒放出那批僞鈔,幫了你很大的忙,反過來說,你們在財政上應該出現了問題。”
“再說了,伊莎貝拉小姐不是不喜歡英國佬麼,如今卻跟英國佬卿卿我我,唉……特里奧先生也真是捨得賣女兒……”
“你……你胡說什麼!”伊莎貝拉雖然仍舊嘴硬,但也能看得出她的窘迫。
氣惱的她很快就展開了反擊:“本小姐不過是政治交際,要說到賣女兒,該羞恥的是你!”
陳沐也一頭霧水:“我可沒有女兒,你頂嘴也打打草稿好麼。”
伊莎貝拉冷哼一聲:“你沒有女兒,但卻有妹妹啊!”
“妹妹?我賣妹妹?賣什麼妹妹?”陳沐就更是糊塗,不過他很快就醒悟過來,他確實有個妹妹,不過只是乾妹妹,那便是李青魚!
李青魚已經跟着樑雪松和秦棠夫婦學戲去了,伊莎貝拉爲何突然要提起?
陳沐心中隱約升涌出不安來,微眯眼睛,凝視着伊莎貝拉,冷聲道:“你給我說清楚!”
伊莎貝拉終於佔據了上風,昂起頭來,哼哼一笑道:“你求我啊,求我就告訴你!”
陳沐一把抓住她的手,冷聲道:“最近城寨缺錢,可別逼我散財!”
伊莎貝拉聽得陳沐又用僞鈔來威脅她,頓時也就乏味了。
“真沒意思,算了算了,你今天來看戲,難道不知道唱戲的是誰?”
這麼一問,陳沐頓時醒悟過來,難怪傅青竹沒讓他去看水牌,估摸着今日的主角該是樑雪松和秦棠了!
可這兩位大佬倌來唱戲,又跟李青魚有什麼關係?
“樑雪松和秦棠唱戲,關我妹妹何事?”陳沐這麼一問,伊莎貝拉也有些無語。
“你妹妹纔是主角,你連這都不知道,還怎麼當哥哥!”
“青魚是主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陳沐終於是忍不住,也不與伊莎貝拉羅嗦,緊張起來,捏得她的手掌嘎嘎響。
“你放開!”
伊莎貝拉甩開手,抵不過陳沐的劇烈反應,只好指着首席貴賓座的方向,朝陳沐解釋道。
“看到沒有,那邊帶着假髮的年輕人?”
陳沐放眼看去,果真見得一個十八九歲的年輕洋人,由於太過英俊,而且穿着戲服,以致於一眼便能鎖定。
“那是總警司SirFrancisHenryMay的兒子,一會兒他要上臺去演戲,演的是莎翁的《馴悍記》,今天就是中西戲劇文化的交流活動,你妹妹是主角之一,稍後也會上臺演戲的。”
“總警司的兒子?”陳沐是知道這個總警司的,畢竟他們東躲西藏,英國佬窮追不捨,若是連總警司都沒聽說過,也不必再逃了。
這總警司名叫梅含理,是從他名字音譯取的本土名字,這也是洋人的傳統,比如港督亨利·亞瑟·布萊克,就取了個名字叫“卜力”
“只是這中西戲劇文化交流是正常活動,又跟賣妹妹有什麼關係?”
伊莎貝拉冷哼了一聲:“因爲這個總警司的兒子,看上了你妹妹,這次不過是借*流,實際上是要娶你的妹妹!”
陳沐也愕然了。
李青魚雖然姿色出衆,但學藝也沒多少年,當主角已經讓人意外了,又如何會被這個總警司的兒子給看上了?
“你爽快些一口氣說完,別再吊我胃口了!”事情牽涉到李青魚,陳沐哪裡忍耐得住。
伊莎貝拉也終於不再賣關子了。
“你們的朝廷已經簽署了條約,新界九龍正式租借給大英帝國,港督讓總警司梅含理到新界去建立警署,正式接管那裡。”
“梅含理建立了鄉村巡邏隊,不過百姓並不歡迎,都將警隊稱爲穿山甲,對英國人的管理,就更是不遵從,騷亂動盪從未斷絕。”
“你妹妹在大埔已經闖出了名堂,是個新晉的大明星,所以梅含理決定讓兒子娶了你妹妹,以此來凝聚新界的民心,在港督夫人夏蓮娜的促成下,纔有了今天這個活動。”
聽得伊莎貝拉這麼說,陳沐也總算是明白了來龍去脈,本以爲李青魚會跟着樑雪松和秦棠到北方去,誰能想到他們會在香港?
而且她能在大埔闖出名堂,說明逗留香港的時間也是不短了的。
陳沐正皺着眉頭沉默着,伊莎貝拉又朝陳沐低聲說道。
“朋友一場,我再送你一個消息,港督卜力已經調遣了軍艦,就停靠在吐露港,如果這次聯姻不成功,他們就會炮轟大埔,動用最強硬的武力來收服大埔和整個新界!”
“所以啊,你妹妹即便不想嫁,也要嫁,這不是賣,又是什麼?”
陳沐也沒想到,竟還有這等事情,看來傅青竹是早就知道內情,今次才請他來看戲,自己若袖手旁觀,李青魚可就真要成爲犧牲品了!
英國人爲了佔據新界,竟然動用炮轟,這等強度的行動,遲早會席捲整個香港,攻佔城寨看來也迫在眉睫了!
當然了,從另一面來看,當地百姓的抵抗也足夠激烈,否則英國人也不會動用這麼大的武力行動,可見百姓到底是不願讓英國人進來的!
只是這種大局勢,眼下也沒時間去考慮,如何才能見李青魚一面,這纔是當務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