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到了半夜,但那些幫派的龍頭大佬到底還是聚集到了黑骨紅家中來。
這些大佬穿着上等綢衫,腳踩黑色布鞋,梳着大背頭,打上髮蠟,油光發亮,一絲不亂,不過髮蠟的氣味並不太好聞,以致於房間裡的空氣都變得悶了起來。
城寨各種髒亂差,大家的穿着也並不講究,這些大佬穿得乾淨齊整,就彷彿牛糞爛地上看了一朵朵素白的花。
他們操着各種口音,潮汕話、閩南話、客家話,本土話等等,假惺惺地相互寒暄,但每個人都暗中看着黑骨紅,只是少有人將目光投到陳沐的身上。
黑骨紅的客廳擠得滿滿當當,衆人也開始低聲抱怨。
“也不換個大一點的地方,搞得坐都沒地方坐……”
有人又冷笑着說:“這你就不知道了,換了大的地方,咱們可都能坐了……還是讓咱們站着,才顯得出他的威風來……”
雖然沒人在意陳沐,但陳沐可一直關注着這些人的一舉一動。
也正因爲見到了他們私底下這些小動作,陳沐才更能體會黑骨紅的話,就這麼一羣自私自利的頭目,想要團結一致,還真就不容易。
黑骨紅坐在茶座旁邊,狗肉鍋已經撤下去,小爐子上放着一把茶壺,咕嚕嚕地煮着開水。
洗了茶之後,卻只是倒了兩杯,自己拿起一杯來,剩下一杯,卻沒有請茶。
諸位到此來聚集,連一口茶都沒有,衆人的臉色也並不好看。
香港這地方,尤其是道上兄弟,無論明裡暗裡有多緊張,見面了都會請茶,這是基本的禮貌,也就由不得衆人不滿了。
黑骨紅卻並不在意,只是朝衆人說。
“諸位夥計也看到了,我這裡地方小,凳子倒是有幾張,但給誰坐都不合適,橫豎也不會佔用大家太多時間,也就辛苦各位兄弟夥計了。”
此言一出,當即有人將矛頭指向了王舉樓和李三江。
“是啊,我們沒凳子坐,因爲凳子都給了這兩個外江人嘛,黑骨紅,你還真是懂禮貌呢!”
衆人也都紛紛附和,其中一人指着陳沐,繼續發牢騷。
“王舉樓和李三江在道上也算是有頭有面,又比我們先到,這凳子坐了也就坐了,只是不知道他們旁邊的撲街仔又是誰,憑什麼坐下!”
若是論資排輩,陳沐可不比他們任何人淺薄,此時也不起身,只是這麼坐着。
黑骨紅也擺了擺手,朝衆人說道:“今夜叫你們過來,不是爲了爭一把椅子,都安靜些吧。”
黑骨紅畢竟是有着威望的,衆人都在城寨裡藏身,這就是他的先天優勢。
見得衆人安靜下來,黑骨紅便開口說道。
“早幾天我收到了一個消息,英國鬼與清廷的條款已經敲定,很快就會發布落實,鬼佬擴張租界,九龍新界會被納入其中,咱們的城寨就是他們的首要目標!”
此言一出,衆皆譁然,整個房子都鬧哄哄起來。
“都安靜!”黑骨紅似乎早就料到這樣的場面,顯得很是氣惱,一拍桌子,衆多頭目也都安靜了下來。
“諸位兄弟夥計應該都知道,城寨雖小,但卻是英國鬼眼中的一顆釘子,他們三番四次想要拔掉咱們,但都沒有成功。”
“可今次,他們想要擴張租界地盤,必然不會放過城寨,如果咱們還像一盤散沙,就等着被打成無處可藏的喪家之犬吧!”
衆人又是吵鬧起來。
“那可怎麼辦……城寨若是被攻下,咱們可就無處藏身了……”
“可不是麼,英國鬼的第一槍,必然要開在這裡,得想法子應付,保住城寨才行啊……”
“你說保住就保住?英國鬼有槍有炮,咱們拿什麼來保?”
“說得咱們就沒槍沒炮一樣,誰家沒有幾條炮?只是不齊心罷了,如果有人出頭,把大家團結起來,以城寨的地形,又怎麼可能保不住!”
“就是就是,英國鬼要的是錢,不是要命,城寨的人都死光了,他要這麼破爛的地方又有什麼用?”
“再說了,城寨有牆,山炮架到城頭上,英國鬼敢進來纔怪!這些英國鬼的命金貴得很,他們可捨不得人手死在這件事上。”
“英國鬼固然金貴,但他們手底下還有警署,還有南洋的兵,還有印度兵,根本就不需要用到英國佬上場賣命。”
“既然英國鬼不會親自上陣,那還怕什麼,難道咱們連幾個摩羅叉都打不過?”
“都收皮啦,現在的問題不是打不打,難道你們還不明白麼!”
此言一出,衆人都安靜了下來,陳沐放眼看去,卻是一人站了出來。
這人也就三十幾歲,矮小精壯,一雙眸子便如夜裡的螢火,顯得很是陰鷙,照這場面,在衆人心中似乎分量很重。
“那什麼纔是要緊的問題?”有人如此問道,這人便看向了黑骨紅,毫不留情面地說道。
“黑骨紅,你一直想做大佬,別趁着這件事借題發揮了,想要團結對外可以,想做大佬卻不行!”
衆人恍然大悟,彷彿被此人提醒了一般。
“豬兜莫,你這話實在是難聽了,若是羣龍無首,又如何團結?即便要打仗,也要有個指揮,不然只是送死罷了!”
這個花名豬兜莫的男人還要反駁,黑骨紅卻沒再給他機會。
“我叫你們過來不是爲了吵架,今夜是要組建聯盟,選山主,只有將指揮權放在一人之手,才能保住城寨,拋開私利,你們捫心自問,應該都清楚這個道理!”
“選山主?哈哈哈!說到底還不是原形畢露?說來說去,山主還不是你?”
“可不是!再說了,忠義總堂不發話,誰敢私自選山主,那可是違背三十六誓,要死於萬刀之下的!”
這人能說出這句話,可見對洪門規矩到底是清楚的,而且也算是敬畏着這些規矩,只要這份敬畏還在,事情也就好辦了。
黑骨紅站了起來,朝衆人道。
“首先,我提出選舉,但山主不一定是我,我們可以不記名投票,公平公正公開,誰票數多,誰就是山主,具體議程也可以大家商量。”
“其次,這次選舉,是爲了保住城寨,甚至保住整個香港的地下世界,意義重大,更有着極大的必要性,即便忠義總堂的叔伯們知道了,也一定會同意的。”
第一條提出來之後,衆人的反應也很是激烈,因爲黑骨紅這樣的表態,可是第一次!
只是豬兜莫又開口質疑了起來。
“叔伯們都不在香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你說他們同意,他們就同意?”
黑骨紅看着豬兜莫,終於是站了起來,端起另外一杯茶,走到了陳沐的前面來。
衆目睽睽之下,他恭敬地給陳沐請茶,陳沐也不客套,正襟危坐,單手結茶,抿了一口,交回到了黑骨紅的手裡。
黑骨紅恭敬行禮,而後退了回來。
衆人見得此狀,也是滿臉愕然,彷彿看到了最難以置信的一幕。
或許在他們看來,黑骨紅的茶裡估摸有藥,否則怎麼會把他腦子都喝傻了!
“諸位兄弟夥計,叔伯們雖然不在,但鈺龍堂主陳十四,正是這位!”
“鈺龍堂?什麼堂口,怎麼沒聽說過?”
“之前好像聽過這個名號,具體卻不太記得了……”
黑骨紅微微眯起眼睛來,盯着豬兜莫,大聲發問說:“豬兜莫,你是老洪英了,也正因爲這樣,你纔對我不服氣,這樣吧,你告訴諸位兄弟夥計,鈺龍堂到底是什麼去處。”
豬兜莫的臉色有些蒼白,因爲先前質疑陳沐,甚至當衆說陳沐是撲街仔的就是他!
“這……”他有些緊張起來,想要看清陳沐的神色,卻又不敢直視陳沐的眼睛。
只好背過身去,朝衆人解釋說。
“鈺龍堂是忠義總堂叔伯們提議,諸位叔伯見證之下成立的直屬堂口,除了替叔伯們執法,便只剩下一項使命……”
豬兜莫這麼一開口,衆人也是驚奇,沒想到豬兜莫果真知道,這麼一看,這鈺龍堂果真是有些東西的了!
聽得替叔伯們執法這一條,衆人就開始有些不淡定了,誰能想到,鈺龍堂竟然擁有如此巨大的權柄!
豬兜莫臉色很是難看,待得衆人都安靜下來,才繼續說道。
“鈺龍堂的另一個使命,是……是保護龍頭棍……”
“龍頭棍!”
此三字一經說出來,衆人便再也冷靜不下來了。
他們或許沒聽說過鈺龍堂,但前段時間龍頭再度現世,那可是地下世界最具爆炸性的新聞,漫說嶺南地區,便是北方都已經傳遍了。
即便是海外的堂口,此時也都已經知道,龍頭棍已經再度現世的消息,他們又豈會不知道!
豬兜莫說到此處,眸光不由轉向了陳沐,因爲他已經發現,陳沐的背後,可不正揹着一條黑布包囊麼!
黑骨紅已經說了,陳沐乃是鈺龍堂主,如今黑骨紅又要選大家選山主,請了陳沐來坐鎮,意思就再明顯不過了!
“所以……龍頭棍在他身上!”
衆人的眸光全都投在了陳沐的身上,沒人再敢出聲!
而陳沐也緩緩站了起來,慢條斯理又恭敬莊重地解下了背後的包囊,雙手平舉,朝衆人高聲道。
“都跪下,請龍頭棍!”
衆人彷彿瞬間被神靈從人間的利益之中拎了出來,丟進了滿是儀式感的世界之中,心頭禁不住砰砰直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