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沐並非不想親至天后宮,而是有着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天后宮的事情,可以讓呂勝無等人幫忙,甚至主持大局,但這件事,卻唯有陳沐一人能完成。
雖說外頭仍舊在追捕,但陳沐相信,今日外出,定當沒有危險。
因爲他很清楚,林晟手底下並非鐵板一塊,天下也沒有不透風的牆,今夜的天后宮必是熱鬧非凡。
無論是官府還是洋人,亦或是龍記的殷梨章,但凡對陳沐有着企圖心的,此時應該都在做足了籌備,就等着今夜前往天后宮。
這樣的時節,對於陳沐而言,無疑是最安全的。
呂勝無等人今夜確實是想震懾立威,但陳沐還有着另一層的用意,那便是調虎離山,將追捕者全都引到天后宮去,他才能夠安然無恙地走在大街上。
陳沐只是做了簡單的僞裝,穿上一身老舊道袍,從戲班子裡順手牽羊順回來的假鬍鬚粘一粘,便出門去了。
順利走出新會縣城,陳沐便一路往北,約莫在傍晚的時候,終於是走到了會城。
會城位於新會北部,背靠圭峰山,風景秀麗,特產陳皮,也是個不錯的地方。
而且此地文風鼎盛,城中的新會學宮,更是文人墨客必遊之地。
這新會學宮始建於宋朝慶曆四年,是照着山東曲阜孔廟的佈局建造起來的,乃是歷代的官學,不過如今已經破敗。
陳沐雖是個讀書人,但也絕不會在兄弟們出生入死之際,來這裡拜祭。
之所以要來會城,完全是因爲這裡住了一個人——普魯士敦!
早先洋人炮打新會縣城,陳沐便讓合伯與浦五等人,帶着避難的百姓,往北門出去,投靠普魯士敦尋求庇護。
他們來的便是這個地方。
基督教約莫在同治年間傳到了新會,當時花旗國的傳教士從廣州來到新會,吸收了當地的信徒入教,便募資建造了教堂。
這第一座教堂,就在會城的東關頂,名喚東關福音堂。
陳沐雖然跟着普魯士敦學習了不短的時間,對於教派的事情也不再一頭霧水,但聖母堂福音堂之類的區別,他還是不太在乎。
當時逃難,陳沐便讓合伯和浦五等人往聖母堂來尋普魯士敦,這聖母堂,其實就是東關福音堂。
雖說是花旗國的傳教士募資建造的,但年久失修,而且無人維護,隨着花旗國的勢力撤出,便由本土信徒來維持。
到了法蘭西人進入新會之後,普魯士敦便四處募資,重修了福音堂,如今已是他的地盤了。
陳沐雖然沒來過會城,但因爲這裡有學宮,還有其他不少景點,所以倒也熱鬧,所謂路在腳下,路更在嘴邊,陳沐只消問了問,便找到福音堂來了。
當時洋人炮轟新會,也是亂哄哄,後來消停了,合伯等人也就回新會,照料陳沐的宅子去了。
陳沐躲在疑冢裡閉關了這麼長時間,孫幼麟等人也關注着陳家宅子的動向,官府並沒有騷擾,洋人也是一碼歸一碼,沒有捉拿合伯等人,陳沐便放心下來。
如今逃難的百姓虛驚一場,已經各回各家,但福音堂仍舊熱鬧非凡。
說起來普魯士敦該感謝陳沐纔對。
因爲陳沐讓合伯等人來避難,普魯士敦自是不會拒絕,後來洋人退兵,虛驚一場,卻是爲普魯士敦和福音堂贏得了極好的口碑和極大的名聲。
福音堂在戰時收容了這麼多逃難百姓,慕名而來的人也不在少數,不少人知恩圖報,紛紛回來捐助。
雖說這些百姓沒有太多的錢,但積沙成塔,福音堂的日子也好過起來。
陳沐問路的時候就打聽了一下,所以到了教堂門前,見得一排排衣衫襤褸的人在接受救濟,也就不會意外了。
普魯士敦雖然老邁,但凡事親力親爲,此時穿着教服,正在施粥救濟前來求助的窮苦人。
這個老神甫很專注,也很認真,額頭上全是汗水,背後都溼了一大片,但他卻仍舊面帶笑容,充滿了悲天憫人的慈祥。
“神甫,願主保佑。”
陳沐走到前頭來,壓低了帽檐,粗着嗓子說了一句。
老神甫並未發覺,只是左手端着一碗稀粥,右手拿着一個白麪饅頭,遞給了陳沐。
“願主保佑你。”
陳沐也沒去接食物,而是朝神甫詢問道:“神甫,我肚子有毛病,吃不了這些粗糧,能不能借我點錢,我去買點好的?”
神甫頓時皺起眉頭來:“你們存心不可貪愛錢財,要以自己所有的爲足,因爲主曾說,我總不撇下你,也不丟棄你。”
他似乎有些厭煩,收了食物,也不看陳沐。
陳沐沒想到這老神甫這麼嚴肅,一個玩笑便惹惱了他,想了想,當即朝神甫道:“這是希伯來書13章5節。”
此言一出,普魯士敦也陡然轉過身來,似乎沒想到接受救濟的窮苦人中,竟有如此熟悉經文的。
然而當他轉身之時,也是哭笑不得,因爲陳沐已經太高了帽檐,朝他露出調皮的笑容來。
普魯士敦自是歡喜非常,但很快就凝住了笑容,警惕地掃視了一週,放下了家生,朝陳沐道:“你是個虔誠的人,跟我進來,我有話要對你宣講。”
陳沐也是配合,當即跟着走進了教堂裡頭。
“陳,你還活着!”普魯士敦也是謹慎,將陳沐拖到了懺悔室的轉角里頭,才驚喜地抓着陳沐的雙肩。
“我聖經沒讀好,還沒資格當我主的僕人,天堂裡還沒有我的位置,哪裡捨得死……”
陳沐也是胡亂開玩笑,但普魯士敦卻沒有責備,而是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他很快就停止了笑聲,朝陳沐道:“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陳沐嘿嘿一笑道:“沒事就不能來找你?你可是我的老師,我只是想念你而已,另外,是來感謝你收容了那些逃難者。”
收容逃難者,對於其他人,或許有些猶豫,但普魯士敦是虔誠的傳教士,是博愛的信徒,從沒有把這個當成自己的功績,自是不會在乎。
他看着陳沐道:“想念可以放在心裡,隔離再遠也不急一時,只有問題出現,人們纔會迫切想要解決,在我面前,你可以坦誠一些的。”
陳沐也不再嬉皮笑臉,朝普魯士敦道:“老師說得對,我確實有事要請求您的幫助。”
雖然與普魯士敦已經是舊識,但陳沐打從一開始,就與普魯士敦相處得不是很愉快,也是往來了很長時間,才接納了這個老頭子,但說話的習慣和語氣並沒有因此而變好太多。
普魯士敦也明白:“你可很少這麼客氣的,想來問題還不小,不過有些話,我必須提前說出來。”
“你炸了我們的戰艦,嚴格來說,你也是我的敵人,我是可以不幫你的。”
陳沐也皺起眉頭來:“我不是你的敵人,你是教士,是信徒,貪婪,暴力,戰爭,魔鬼,纔是敵人,宗教是沒有國界的,又哪來的你們我們?”
普魯士敦搖了搖頭:“宗教是沒有國界,但教士有國籍,我是法蘭西的傳教士,爲我們國家的利益着想,似乎沒有什麼不對吧?”
陳沐也搖頭,辯爭道:“那說明您的覺悟還不夠高,難道我們就不是吾主的子民?”
“該隱和亞伯是一對兄弟,該隱嫉妒亞伯的祭祀被上帝選用,而用石頭砸死了亞伯,該隱不也受到了上帝的懲罰嗎?”
“同樣是上帝的子民,從你們的宗教來說,清國人與法蘭西人,就是兄弟,法蘭西人嫉妒我們的富有,要侵佔我們的家園與財富,與該隱又有何區別?”
“你身爲上帝的僕人,難道不應該幫我懲罰法蘭西人這個該隱麼?”
普魯士敦也是愕然不已,沒想到陳沐會用聖經的故事來辯駁,這也算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
不過普魯士敦大半輩子都在傳教,嘴上功夫和胸中涵養都是一等一的,當即朝陳沐道。
“原諒和懲罰,都是上帝的權柄,使徒沒有這個權力。”
陳沐似乎終於等到了這句話,點頭認可道:“您說得對,這些都是上帝的事,所以咱們還是拋開這些,我是你的朋友,朋友需要你的幫助,你能袖手旁觀嗎?”
普魯士敦仍舊搖頭:“若拋開了宗教,我就是個法蘭西人,你就是我的敵人,我非但不會幫你,還會綁你去領賞。”
本以爲陳沐無言以對了,誰知陳沐卻朝他迴應道:“既然不會幫我,既然視我爲敵,剛纔見到我的時候,你又爲何如此開心?”
普魯士敦也是哭笑不得,跟陳沐講人情,他跟你講道理,你跟他講道理,他又跟你講大義,跟他講大義,他又跟你講人情。
“想讓我幫你解決什麼問題?”
強人所難並不是陳沐的風格,強扭的瓜不甜,他是明白這個道理的,但這件事只有普魯士敦能夠幫助他,他也只能厚着臉皮來請求。
況且,他需要的並不是普魯士敦出手,只是需要他的一張通行證罷了。
聽得普魯士敦鬆口,陳沐也偷偷鬆了一口氣,朝普魯士敦道。
“我現在走投無路,想到廣州去避難,但路上關卡重重,我需要你的一張通行證……”
“僅此而已?”
“對,僅此而已。”
普魯士敦也緩和了下來,傳教士的通行證確實能夠得到本土官府的認可,陳沐的理由也非常的合情合理,但普魯士敦似乎還有些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