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晉煥和師京奇這一頭出了京城前往山東,江蘇巡撫左凡琛便奉旨進京述職,與其同行的還有兩江總督秦西遠。兩人搭檔已有多年,彼此間的交情自不尋常,再加上秦西遠知道左凡琛的寶貝兒子是深得皇帝信任的新貴,因此格外籠絡。他雖是先帝駕前極得聖眷的臣子,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誰都吃不準將來的事。秦西遠能從陝甘總督的任上調回江南繁華之地,無論手腕或才幹都是第一流的人物,他自己也清楚,倘若今次述職時能博得皇帝青睞,那這個總督的位子纔算坐穩了,畢竟,下頭的浙江巡撫盧思芒乃是皇帝心腹。
這兩位封疆大吏一進京城,自然就先往吏部投了文書,然後纔在驛館歇下等待皇帝召見。他們都是在京城有府邸的人,但這種關鍵時刻,誰也不敢逾越,只是差人回府報了信便在驛館中歇着。然而,得了訊息前來拜訪的低品京官立時擠滿了整個驛館大門。有的是攀同年同鄉的,有的是希圖進身的,總而言之,各色各樣的人物足足鬧了一整日,最後還是秦西遠禁不住拿出了總督的架勢,這才讓其他人訕訕離去。
“秦大人,你倒是夠厲害,每每有封疆大吏進京,這些叨擾的人就從未少過。旁人都是和顏悅色,生怕爲自己的前程帶來麻煩。你倒好,居然擺出那麼大的架子,別說他們看了害怕,就是我,也被你那咄咄逼人的架勢嚇倒了。”左凡琛見驛館突然變得靜悄悄的,不由出口調笑道。
秦西遠不以爲意地搖搖頭,“這是我脾氣使然,有時想忍也忍不住,只得這般任性一點。不過,這些個齷齪官吏中少有真才實學,除了阿諛奉承,他們還會什麼?成日裡就知道拉幫結派,也不知讀書上進或是鑽研一些實務,就知道四處鑽營。得空了我非給皇上上一個條陳不可,如此下去,這京城的吏治便是再整治,也難看到一點波瀾。”他一邊說一邊現出幾許激憤之色,倒是讓一旁的左凡琛爲之一愣。
左凡琛爲官多年,自然清楚這位上司的爲人秉性。雖說秦西遠清直不假,但也不是這等莽撞不通人情,須知這樣一個條陳上去,得罪的人就海了。這些京官的品級雖低,但同年同鄉這麼一攪和,與朝中一些大員也都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只要有心人一撩撥,說不定就能攪出天大的風波來。他又瞟了秦西遠一眼,突見對方眼中露出了一絲笑意,頓時恍然大悟。當今皇帝在爲郡王時,就最是討厭朝臣之間的這種關係,想必秦西遠是在打這個主意。若是成功了,自然可以博得聖眷,就算失敗,左右不過是一個莽撞的罪名罷了。
兩人在驛館中各懷心思地等待召見,皇帝卻是微服到了珉親王府。風珉致這一年多來少有上朝,只是在府中靜心養病,病情倒是有所好轉,每天早上甚至能打一套太極拳。饒是如此,他見了皇帝輕車簡從地來到這裡,還是大大吃了一驚。
“皇叔祖,想不到你這一番養息之後,看上去身體康健了不少。”風無痕親自將風珉致扶了起來,這才喝令一旁侍立的下人將其安置下來,“朕今日閒來無事,因此來這裡坐坐,你就不必拘禮了。當然,那一套白龍魚服的道理就不用說了,朕知道輕重,此時王府外頭還或明或暗地跟着不少人,安全自可保無虞。”
皇帝的這番說辭將風珉致堵了個嚴嚴實實,他自然再不好說些什麼。雖說風珉致尚未卸下宗人府宗正的差使,但如今總理宗人府的卻是連親王風無清。這位當年的閒散王爺儘管實務上能耐有限,但好在會用人,因此一應事務也是井井有條,旁人根本挑不出差錯。風珉致自忖已經不問政務,便不由揣摩起皇帝的來意。先前海觀羽的辭世對他的打擊不可謂不大,然而,說起養心的功夫來,他卻勝過海觀羽許多,不過哀慟了幾天也就緩了過來。
風珉致一邊思量一邊示意下人退開,如此一來,兩人身邊就再無外人,就連小方子等人都往後退了幾步。“皇叔祖,雖然朕早就有旨意讓您在家中榮養,不過不少朝廷和宮廷事務還是免不了要請教。你也知道,朕這個位子有多少人虎視眈眈,一味打壓總是不行。如今,朕的幾個皇子都還年幼,外頭的風波卻又開始了,真是不勝其煩啊!”
皇帝如此直接的暗示頓時讓風珉致心中一驚,不過擡頭見風無痕仍是神色如常,他便知道這僅僅是一句抱怨,對方並無用此藉口清理朝廷的打算,不禁又鬆了一口氣。“皇上,恕微臣直言,自古帝王家事本來就難以料理。若是皇上不想讓那些能臣陷入其中,不妨藉機敲打,或是乾脆讓他們遠離京城的好。唉,太后也曾經對微臣提過此事,不過,早立儲君也並非國之幸事,只能等等了。待到諸皇子年長之後,皇上便可下決斷了。”
風無痕不由微笑着點點頭,“你這話果然和太后一樣,乃是老成持國之言,朕當然省得。不過,今次朕前來並不是因爲此事,而是爲了另一件對朝廷干礙甚大的案子。前任河督齊振北的貪賄大案如今大理寺正在審理,不僅如此,嘉郡王風無傷也帶人去了淮安,不過就算他這一次查不到什麼,先前發覺的東西也觸目驚心,甚至牽涉到了不少朝廷大員。”
他見風珉致一臉凝重,又起身道:“除去已經身亡的蕭雲朝之外,朕看了齊振北的供述,幾乎是牽扯到了朝堂上三分之一的大員。這個案子本就是民憤極大,想不到還有這麼多不知官箴的人敢於跳下去。好嘛,河工的辛苦錢全被齊振北打點了朝中上下,怪不得先前拿辦此人時,有這麼多重臣替他說好話,原來是怕把自己揭出來。皇叔祖,你倒是說說,這些連廉恥都丟了乾淨的官員,朕還能容下他們麼?”
風珉致儘管隱隱約約聽說過此事,但也並未料到事情會如此嚴重。只看皇帝面若凝霜的神色,他便知道事情極有可能比剛纔那番話更爲嚴重。河督雖然不管地方政務,但由於每年戶部撥款龐大,手中的銀錢往來經常是數以百萬計。這樣一個人突然倒臺,牽扯之廣便不難想象了。無論是怎樣的嚴刑峻法,始終無法跟上吏治敗壞的腳步,這實在是一個君王最大的悲哀。
心中儘管轉着這樣那樣的念頭,但風珉致知道,這些話萬萬不可出口。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語句,這才發話道:“這件案子非比尋常,皇上雷霆大怒自是難免,不過,這件事既不可過於寬縱,也不能太過嚴厲了。皇上雖然不說,微臣也能想象牽扯到的各色人物,倘若真是順藤摸瓜,怕是不少人就要爲此倒臺,引發的朝局動盪實在可慮。微臣知道,皇上遲遲未下決心,所爲的也正是這一點,鮑大人過於清直,怕是他建議皇上嚴辦的吧?”風珉致一邊說一邊暗自責怪鮑華晟,畢竟,以他的瞭解來看,只有鮑華晟會這般執拗。
“皇叔祖這一次卻猜錯了。”風無痕緩緩搖頭道,臉上的表情卻有些譏誚,“鮑愛卿如今是宰相,自是以總攬全局爲重,此次倒是他建議朕分別處置的。至於請求朕嚴加查辦的,是刑部尚書何蔚濤和通政使水無涯,兩個人一搭一擋的,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何蔚濤倒是確實和此案無涉,畢竟他有一個會掙錢的小舅子,可是水無涯自己卻沒有那麼幹淨,居然也跟在旁邊進諫。哼,打量朕真是那般好欺麼?”
何蔚濤?風珉致眉頭不由緊緊皺起,這個手腕靈活,八面玲瓏的人會提這種建議?他雖說和何蔚濤並無深交,卻也覺得此事蹊蹺。一件驚天大案牽扯甚廣本就是可以想見的事,可這位刑部尚書在這個節骨眼上進言,卻有清除異己的嫌疑,難道此人沒有想到?風珉致愈想愈覺得複雜,索性也就暫時將其拋諸腦後,神色也逐漸平靜了下來。
“皇上,朝臣傾軋本就是常有的事,您也不必過於着惱,再說了,事情究竟如何還沒影,你一意追究,反而壞了心情。微臣知道皇上心中早有定計,也就不越俎代庖了。”風珉致這句話一出,果然發覺風無痕的臉上現出了幾許笑容,當下便建議道,“皇上不過是來陪微臣這個如同朽木般的老頭子談談天,不若就在這裡用過膳再回宮吧,微臣也好命廚下巴結一番。”
“皇叔祖,還是你最明白朕的心意。”風無痕竟是親自攙扶着風珉致起身,“朕這些天煩悶得緊,就在你這府上多盤桓一陣子吧,只要皇叔祖不要嫌棄朕麻煩就好。”
兩人相視大笑,後頭的小方子等人也連忙跟了過來,清淨已久的王府中頓時又多了幾許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