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觀羽從皇宮出來的時候,臉上是深深的疲憊,甚至眼神中都透着無力,而這一切都被別人看在眼裡。由於是密會,皇帝和他說了些什麼不得而知,但僅僅從神情儀態中揣測,人們便得出了一個不太好的結論,皇帝和宰相大人之間的談話恐怕是不那麼愉快的。
次日的朝會上,海觀羽出乎意料地出現在了衆人跟前。儘管知道這位宰相已經見過皇帝,似乎還密談了一些不爲人知的隱秘,但賀甫榮和蕭雲朝還是交換了一個眼色,兩人此時似乎放棄了一直敵對的態度。海觀羽的臉上似乎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甚至摻雜着無可奈何,這在有心人看來無論如何都不是什麼好兆頭,已經有好事的人暗地猜測起皇帝的態度來。
然而,當皇帝針對前幾日的流言和孫雍的供詞,狠狠地訓斥了一番賀甫榮,然後又將矛頭指向了海觀羽之後,羣臣都驚呆了。皇帝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對一位老臣說話,更何況海觀羽這般的兩朝元老。處分是極其嚴厲的,對於海觀羽這樣一個身兼數職的極品大員,皇帝幾乎是剝奪了他所有的職位,僅留了一個保和殿大學士的職位,與此相比,罰俸三年便僅僅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附加處置而已。
賀甫榮見罪在先,自然不好輕易出言求情,只能目示幾個和他交往甚好的官員,至於蕭雲朝那邊則是何蔚濤第一個站了出來。他自忖皇帝的嚴厲態度可能別有用心,又想到海觀羽多年來的赫赫功勞,因此處置之道上應該大有圜轉餘地,這才搶在了衆人前頭。
只見他深深叩首,隨後神色凜然道:“啓稟皇上,海大人爲官多年,清正廉明滿朝皆知,斷不會如孫雍所言貪贓枉法,收受賄賂。微臣懇請皇上明察,否則恐傷朝廷重臣之心。”
這位一向善觀風色的刑部尚書既然開了個頭,後頭的朝臣怎會落後?兵部上書餘莘啓瞥了一眼賀甫榮的臉色,也出列奏道:“微臣附議何大人之見,海大人一向爲官謹慎,雖然門生滿天下卻始終虛懷若谷,士子們無不交口稱讚。再者海大人家風嚴謹,其子海從芮更是飽學大儒,因此請皇上三思,萬不可輕易加罪重臣。”餘莘啓乃是賀甫榮的密友,此時見蕭氏一黨有人站出來,怎會放過這樣一個送人情的大好機會?
跟在兩位尚書大人後面的是一種二三品的朝官,儘管有的和海觀羽交情甚淺,但這等時刻的人情不作豈不是傻瓜,因此竟是人人爭先,把他說成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清官良相。海觀羽心知他們的算盤,面上卻不由露出苦笑,就算是自己現在領了這份情,待會等待他們的也可能是皇帝的一併處分。還是賀甫榮和蕭雲朝聰明,驅使了一干屬下衝在前頭,自己卻在後面觀風色,只是今次他們也是逃不掉的。
御座上的皇帝輕嘆了一口氣,看來這次的事情和賀蕭兩家應該沒有關係。若是依着本心,他當然不想加罪海觀羽這位老臣,但眼下卻不得不這麼做。既然昨天海觀羽出宮時已經很好地扮演了一回失落的模樣,那自己也就不能顧忌羣臣的感受了。想必幕後那人想要的是一個失去理智的暴怒君主,否則也不會一次就是二十萬兩的大手筆。
皇帝緩緩站起身來,冷厲的目光掃過衆臣,剛纔還有些喧譁的朝堂頓時一片寧靜。不知怎地,幾個領頭的大員竟有一種大禍臨頭的感覺,心中不禁惴惴然,難道皇帝是認爲他們觸怒了君王的權威?正在他們暗暗叫苦之際,頭頂上傳來了皇帝冰寒的聲音:“諸位愛卿,看來你們對朕的旨意有所不滿?朕自然不會全信孫雍那個小人的片面之辭,但是,空穴來風必有因,若非海觀羽行止有虧,孫雍便是再大膽也編不出這構陷之辭!”
衆官不禁啞口無言,皇帝的言語頗有些強詞奪理,但眼下已經龍顏大怒,他們哪還敢加以反駁。皇帝見諸大臣無語,聲音又提高了些:“你們乃是朝廷重臣,進言時難道連輕重亦不分了麼?海觀羽乃兩朝元老,對朝廷有功不假,但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更何況一個宰相!朕若是不處置他,百姓會如何看?按照我朝律例,貪贓枉法者應革職後交大理寺論處,朕只是革去了海觀羽的相位和領侍衛內大臣的職位,至於保和殿大學士之職依舊保留,已是格外開恩。若是事後能佐證此事乃孫雍誣陷,自會另還他一個公道!”
皇帝不容置疑的態度頓時驚醒了一衆朝臣,不少人紛紛把目光向海觀羽投去。只見這位跪在地上的老臣臉沉如水,雙手緊緊握在一起,目光中時而閃現出一絲複雜的神色,顯然早已料到了這個結局。一旁的風無痕心中不忍,但剛纔那麼多人求情父皇都無動於衷,他根本不敢在這種情勢不明的狀況下再站出來。
“微臣自知有罪,皇上僅僅賜予革職的責罰,已經是額外開恩,微臣無話可說。”海觀羽極爲艱難地吐出了這幾個字,彷彿突然蒼老了十年,“微臣自明日起將於府中閉門思過,還望皇上恩准。”
皇帝的臉色緩和了些,畢竟下面待罪的海觀羽曾經是他初登帝位的最好臂助,即便是做戲也不能太過分了。“準你所奏,你就在府中好好閉門思過,朕自會派人詳查此事。”
海觀羽伏地謝恩後,皇帝便遣了兩個小太監送他離去,羣臣中有不少都臉露悲色。皇帝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風無痕,隨即正色道:“國有國法,朕雖然一向對海觀羽信任有加,卻也不能放縱了重臣。賀甫榮,蕭雲朝,近日彈劾你們倆的摺子也着實不少,你們兩個行事也該收斂一下了!”
賀甫榮頓時汗如雨下,蕭雲朝倒還好,可孫雍的供詞中是大大掃了自己一記。皇帝連海觀羽這樣的元老尚且不留情面,何況自己這個曾經獲罪的人?他連忙叩頭謝罪,等待着皇帝的處分。然而,剛纔還雷霆大怒的至尊卻只是輕描淡寫地發作了兩句,僅僅罰俸一年算是薄懲,連蕭雲朝也是一體處置。不過,皇帝在羣臣面前的最後一句話卻是如同雷擊一般狠厲,震得那些心懷鬼胎的人無法自制。
“朕知道你們當中貪賄的不少,一個個裝得清高,其實家中數萬資產的不在少數,還有的在外邊金屋藏嬌,壓根就忘了官箴!你們不妨捫心自問一番,可經得起御史的調查?海觀羽一向清正的人尚且會傳出貪墨之言,更何況你們這些不清不楚的糊塗帳?回去好生察檢一番自己的所作所爲,對於你們這些人,朕絕不會容情!”
石六順的一聲退朝讓羣臣如蒙大赦,一個個灰溜溜地退了下去,只有監察院的一干御史極爲興奮,彷彿從皇帝的言語中聽到了懲治貪官污吏的信號。然而,鮑華晟卻是心有所捂,他決計不信海觀羽會做出這等蠢事來,而且,皇帝的態度似乎強硬地有些過頭了,特別是對賀甫榮和蕭雲朝都是輕輕帶過,沒道理死抓着海觀羽不放。比起賀甫榮和蕭雲朝,鮑華晟得皇帝的寵信只有更深,況且又曾經受過重挫,因此對於帝王心術更加戒懼。
“大人,如今皇上似乎有心整肅吏治,我等是否應該在朝臣中找兩個貪賄最重的人加以彈劾?”剛剛走進監察院的衙門,一個年輕御史便急不可耐地向鮑華晟建議道。
“萬萬不可操之過急!”還不待鮑華晟出言反對,連玉常便連忙阻止道,“凌兄,皇上今日此舉頗有深意,絕不能造次。彈劾這些貪賄重臣必須講究章法,還是讓鮑大人決斷吧。”他目視鮑華晟,眼中也有些期待,剛纔的話雖然七分是真,但依照他的本心,恨不得將朝中貪官連根拔起,只不過礙於情勢不能妄爲罷了。
“小連所言就是我想說的,現在不是莽撞行事的時候。”鮑華晟掃視了一眼躍躍欲試的衆人,兜頭就是一盆涼水澆下,“須知監察院如今已是衆矢之的,這幾年來,你們彈劾的官員幾乎有數百人,皇上明察,嚴刑論處的不少,因此不少權貴都是深恨你等。”他略微頓了頓,見幾人臉上都有懊喪的神情,不由又安慰道,“時候未到,你們放心,總有大展身手的機會,不必拘泥於一時。”
衆人聽鮑華晟如此說,立即同聲應是,對於這位上司他們可是萬分佩服。比起如今不太管事的左都御史馮之繁,無論是手段還是聖眷,鮑華晟都是他們最好的倚靠。連玉常思量了半晌,見一干同僚還是摩拳擦掌幹勁十足的樣子,也不禁笑道:“大人,既然現在不能揀那些大人物,我等總可以從一些小官着手吧?京中的低品官員中也有不少不守官箴之輩,雖然他們位分不顯,但也不能放縱了。”
鮑華晟略一沉吟,便點頭應了。這幫御史都是年輕氣盛的人,若是真讓他們閒置了也不好管束,就由得他們去折騰好了。“好吧,你們先列一個名單上來,待我審閱同意後再說,免得你們又嚷嚷無事可做。”
幾個御史相視一笑,提出建議的連玉常更是欣喜異常,礙眼的釘子拔掉一個算一個,他可不在乎品級高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