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明一動不動地跪在那堆高高的黃土面前,兩塊簡易的石質墓碑上,只有“慈母範氏之墓”和“愛兒範虎之墓”幾個字。半晌,他顫抖地捧起一把黃土,又任其悄然從指縫中滑下,神色間似可見無窮無盡的悲哀。
範明這種精窮人家的喪事,哪有什麼講究,不過幾丈白布,兩口薄木棺材就解決了的事,要不是徐春書幫着墊了銀子,恐怕他的娘和兒子連破席也不得裹,直接扔了化人場完事。因此這次娘和小虎入了葬,他也就不再戴孝了。
徐春書答應他讓那幾個打手披麻戴孝的事情,在翠孃的首肯下完成了,畢竟如果不是他們的那番羞辱,也不會發生兩條人命的慘劇。看着那幾個平日囂張跋扈的人扮作孝子哭靈時的場景,範明覺得一陣解恨,但隨即又是一片茫然,人已經死了,還是自己犯下的大錯,就算把這些人全部殺了,難道娘和小虎還能復活麼?
“今後你如何打算?”身後傳來徐春書冷然的聲音,“雖然按照律例,你弒母殺子,罪在不赦,但一來你本意一同殉死,就有一分可恕,二來我既然已救你一命,絕無再次讓你送命之理。”
範明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緩緩轉身面對徐春書,深深地伏下身去:“小人受大人恩典,才留下了性命,這喪事也全憑大人資助才能完成。小人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也沒什麼地方好去,今生今世就算爲大人作牛作馬也償還不起。小人的性命營生,由大人作主就是。”
徐春書倒是一時沒了主意,就看範明一氣之下毒死全家人的決絕,便可以知道此人並不如表面一樣軟弱。他看了看凌仁杰和彭飛越,後兩者的眼光中卻是同情居多,他嘆了口氣,“我一個小小的侍衛,安頓你雖不難,眼下也有那麼一個去處,但你一向自由慣了,受不慣家規拘束,與人爲奴恐怕並不合適。”
範明連連碰頭道:“小人就算是自由身,也是被人欺辱,以前也想過投靠大戶人家,可惜別人都要身家清白的人,小人既沒本事又拖兒帶口的,這才只能勉強在外混口飯吃。大人如果能爲小人尋得一個好去處,小人甘願爲奴。”
凌仁杰和彭飛越正在納悶徐春書哪裡有什麼本事將範明薦到什麼大戶人家,就聽得徐春書道:“既然你自己答應,那等會我帶你去就是。不過,你原本就入了賤籍,以後雖終身爲奴,倒還能再尋個妻子成家,比你在外間掙命強多了。”
範明懵懵懂懂地跟着三人,七彎八繞地竟來到了京城最爲熱鬧的西華門外長安大街,這一條街華宅林立,住的人非富即貴,甚至有笑話說,等閒百姓連這條街的一隻螞蚱都不敢踩,生怕它是那個權貴千金買下的寵物。不過,話也難怪,普通人沒事絕不會上這地方來,須知光是府邸門前豪奴的架勢,來往的王公貴族,再加上那一塊塊往往出自名家手筆的牌匾,就足以讓他們退避三舍。
範明哪見過這樣的場面,要不是他接連遭遇大變,心志比以前堅定了不少,早就嚇得畏縮回去了。不過,凌仁杰和彭飛越還是不明白徐春書的打算,追問了老半天,徐春書只是但笑不語。
轉眼間,幾人就來到了一所頗具氣勢的宅邸面前。雖只是傍晚時分,迎門的兩盞大紅燈籠已高高掛在兩側,閃着溫暖的光芒。黑漆大門上,古獸銅環猶如實物般猙獰可怖。範明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很快發現了它和長安大街其他府邸的不同之處,門口並沒有家丁侍立,甚至門上沒有匾額,一切都是嶄新的,似乎主人剛搬來不久。
“老徐,你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彭飛越實在忍不住了,“長安大街我也不是沒來過,怎麼沒見過這戶人家?”
凌仁杰卻一幅若有所思的樣子,“如果我沒記錯,這原本好像是平南侯安榮遠的府邸,不過,他一年前就壞了事,全家發配嶺南,現在住的是誰,我就不知道了。”
徐春書有些好笑地往兩人肩膀一拍,“你們兩個啊,叫我說什麼好呢,閒事管得不少,正事什麼都不知道。還愣在這兒幹什麼,叫門去啊!”
彭飛越恨恨地瞪了徐春書一眼,無奈地上前叩門。黑漆大門無聲無息地開了,鑽出來一個熟悉的腦袋,竟是小方子,這讓彭飛越和凌仁杰愣了神。兩人對視一眼,不禁捧腹大笑,瞎琢磨了半天,原來這宅院是皇帝賜給風無痕的府邸,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倒是小方子全不明白他們倆在笑些什麼,站在門口是讓也不是,趕也不是。
那天見了小方子安然回宮,又聽他報了郎哥那邊的消息,雖然爲了避人耳目,風無痕不敢輕易過去見面,但心情格外好,因此今天才又出宮散散心。經小方子提醒,這位七皇子這纔想到父皇那次賞賜給他的宅院,於是趁着得空過來看看,誰想到這麼巧,竟讓徐春書他們給撞上了。
知道風無痕在這裡,徐春書倒有些尷尬,原本想暗地裡把範明託付在這看來是行不通了,不解釋清楚,要是主子認爲自己在他身邊安插人,那就是十張嘴也說不清。因此,他邊走邊想着說辭,卻不料風無痕就站在院子當中,揹着身子,一手撫mo着一棵老樹,似乎在想心事。面無表情的冥絕護在他身後,彷彿沒看見其他人的樣子,葉風和其他四人隨侍在不遠處。
徐春書不敢造次,和其他兩人在離風無痕尚有十步左右時悄然跪倒,齊聲道:“卑職參見殿下。”
早就知機跪在後面的範明心中唬了一跳,他幾乎是認爲自己聽錯了,“殿下”這個稱謂可不是隨便亂用的,難道這兒真的住了一位天潢貴胄,那位徐大人把自己薦到這種地方當差,看來能量還真不小。
風無痕微微一震,這才恍過神來,剛纔看着那棵老樹,他的面前彷彿又出現了難以忘懷的笑顏,心神早飛到了九霄雲外,此時他分外慶幸自己是背對着衆人,否則非被看笑話不可。他輕咳一聲,這才背轉身來,卻見徐春書三人跪在面前,稍遠些還跪着一個看不清臉孔的陌生人。
“免禮吧,爲了我的私事勞你們奔波許久,都辛苦了。”風無痕微笑道,“小方子,還不去叫人搬幾張几凳來,愣在那裡做什麼?”
小方子應了一聲,揮手招來幾個小廝,把差使吩咐了下去,自己卻沒動。這裡可不是皇宮,他小方子雖然無職無品的,卻是主子面前的紅人,支使幾個小廝自不在話下。他一眼就瞟見了昨天見過的那個人,但葉風送他回宮時,卻沒說怎麼一回事,只和主子嘰嘰咕咕了半天,讓他好奇得很。
徐春書三人看了猶自侍立在風無痕身後的幾個同僚一眼,哪敢就座,最後是風無痕強令八個侍衛全都坐下了。當然,各人的心思不一,有的認爲七皇子不擺架子是好事,有人認爲七皇子是失了皇子的威嚴,不過,八人中,對風無痕有好感的,現在佔了大多數。
“那個人就是葉風所說的範明麼?”風無痕看着不遠處的身影,憐憫之情油然而生,雖然厭惡那種弒母殺子的行爲,但曾經經歷過自己親身父親那種悲傷絕望,他並不像幾個出身世家子弟的侍衛那樣鄙視這個男人,更多的是同情。
“回稟殿下,正是此人,請殿下恕卑職莽撞,擅自將此人帶回殿下府邸。”徐春書撩袍再次跪下道,“此事純屬卑職自作主張,與仁杰和飛越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