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麻衣正勝的厲聲喝問,西九條琉璃渾身一緊,心中猛然一沉,情不自禁低聲道:“您……您知道了?”
麻衣正勝厲聲喝問完,改成了拄刀而坐,畢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只是略一緊張氣就有些喘不上來了。麻衣桂美子趕緊給他順氣,無奈道:“有話你就好好說,叫什麼叫,你心臟受得了嗎?受得了也不要嚇壞了琉璃醬!”
被桂美子這一打岔,麻衣正勝怒火稍息。都說少年夫妻老來伴,他拿這老伴沒什麼辦法,只能端起茶碗來喝茶。桂美子又轉頭對西九條琉璃慈祥笑道:“好了,琉璃醬也快起來吧,別趴在那兒了,你現在可是雙身子的人,處處要小心。”
西九條琉璃遲疑了一下,默默起身,不過還是很老實的跪坐在那裡,身姿端端正正,不敢再太過隨意了。
桂美子瞧了自家老頭一眼,轉而繼續對西九條琉璃說道:“琉璃,也不是外公外婆非要干涉你的私事,但選擇人生伴侶並非小事,再謹慎也不爲過,你……你真的瞭解那位吉原直人先生嗎?”
西九條琉璃心中一虛,但還是硬着頭皮說道:“我當然瞭解他,他是有些不光彩的前科,但沒做過多少惡事,溫柔體貼,多次救過我!外婆,他有些像我父親,而且對我很好,我……我想和他在一起!”
西九條琉璃擡起頭來,又重複了一遍,以表明堅定的決心:“我想和他在一起生活,他會是個好丈夫!外公外婆,希望你們能祝福我!”
這也就是從小撫養她長大的外公外婆這麼問她,她才願意坦露心聲,若是換了別人這麼幹涉她的事,恐怕只能換來她冷冷一眼。
麻衣正勝這會兒喘勻了氣了,拄着打刀盤腿而坐,冷冷一笑從身邊摸出一個文件袋丟在西九條琉璃面前,譏笑道:“你瞭解他?沒做過多少惡事?”
西九條琉璃遲疑着撿起文件袋,看了外公一眼,遲疑道:“這是……這是他的個人資料?過去的經歷?”
麻衣正勝冷冷看着外孫女,滿眼都是恨鐵不成鋼,而桂美子再次打圓場道:“琉璃,你跟着一個男人一去三個多月不回家,我們也是擔心你。這資料是你外公拜託一位在內閣情報室的朋友收集的,我們也是剛剛收到,你看看再決定吧!”
吉原直人帶着西九條琉璃一起開飛機就一去就不回了,成了失蹤狀態,麻衣正勝當然要四處搜尋外加查查拐了他寶貝外孫女的傢伙,只是吉原直人以前亂換名字,爲人也比較低調,再加上金盆洗手後沉寂了四五年時間,茫茫人海只憑“吉原直人”這假名字要掏他老底談何容易。
麻衣正勝拜託朋友,請了私家偵探,但查來查去沒什麼值得注意的信息,他畢竟當了三十九年的警察,也是經過風見過雨的,立刻覺查出了不對,沉住心穩住神,直接登門懇請了一位在東瀛間諜部門——對外稱內閣情報室——的老友幫忙,請了一線情報人員人工辯識,廢了老大的工夫才從一個多年前在俄羅斯活動的老間諜那裡抓住了吉原直人的馬腳,但對他的經歷仍然一知半解。
在順藤摸瓜中,西九條琉璃又順順利利回來了,但麻衣正勝並沒有放棄,也沒有追問外孫女去幹什麼了,更不會強烈反對有可能存在的交往——他是有經驗的,他當初阻撓女兒麻衣心奈的戀愛,結果越干涉女兒越鐵了心,最後乾脆跟人私奔了,他可不想外孫女再來一次,他受不了那刺激了。
他一直不動聲色,就等着完完全全將吉原直人的老底扒了出來再和外孫女攤牌,結果外孫女竟然把那男人藏在房裡了——東瀛都警視廳的大佬之一登門拜訪了他,言語之間是想確認吉原直人和麻衣傢什麼關係,而山下組和吉原直人之間的衝突是最近的熱點新聞,西九條琉璃一夜不歸,早上匆匆回來推了小車回房間,又忙着燒血衣、塑料布,採購生活用品,他覺得外孫女八成將吉原直人弄回家裡來躲風頭了。
不是那小子,外孫女不可能把他藏在臥室裡。
東瀛前後輩關係森嚴,麻衣家這一代多人在警察部門身居高位,就算東京都警視廳想搜他這兒也不是那麼方便的,無論搜不搜得出人都要得罪麻衣家,沒人那麼蠢,這兒確實是躲藏的好地方。
麻衣正勝詢問了傭人後,猜了猜便詐了一下西九條琉璃,果然真確定了吉原直人躲在自己家中。
不過這並不是壞事,反而可以算是那小子自投羅網,不過他要問問外孫女的意見,免得直接抓人外孫女情根深種,雙方反目成仇或是也學了她媽媽……他這個當外公的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西九條琉璃遲疑着打開了文件袋,即想看又不敢看,目光在外公外婆臉上轉了一圈後終於抽出了三頁紙,心中微微一鬆:資料不多,應該過去沒犯過什麼大事。
麻衣正勝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她在慶幸什麼,窺破了她的僥倖之心,隨手指了指客廳的一角,冷聲道:“你拿的是簡錄,詳細的資料在那兒……”
西九條琉璃轉頭望去,卻見有半人高的牛皮紙袋子疊在那兒,頓時心猛然沉了下去。
她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落到了紙上,而桂美子有些擔心的注意着她的臉色。
紙上印着一張吉原直人的兩張照片,一張是現在他的樣子,笑的很溫順,另一張是從遠處偷拍的,滿臉陰沉,腮幫子繃得很緊,而且左臉上有三道淺淺的傷疤從眼角直到鼻翼。
這兩張照片中的樣子只有八分像,應該是做過微整容和植皮的原因。西九條琉璃的目光在吉原直人過去的樣子上停留了片刻,轉而看起了下面的文字。
曾用名:滋那卡、菲洛祖爾、巴斯蒂勒、伊萬諾夫、十村小池、克里……
西九條琉璃看着一串五花八門的名字,非洲風格的,法國風格的,俄羅斯風格的,東瀛風格的,英美風格,華夏風格的全都有,足足寫了半頁紙,最後纔是“吉原直人”。
她只覺得一陣眼暈,這和自己交往了近三個月,還有了孩子的男人,人生還真是夠豐富的——他其它的名字後面是不是也跟着幾個紅顏知己?自己只是他虛假人生中的一部分?
她有些胸悶,也有些欲嘔,但心裡勉強還可以接受,畢竟早知道他用了一個假身份,但真是萬萬沒想到會有這麼多。她強忍着身體的不適繼續向下看去,發現下面跟着的是一串外號:非洲土狼、鬣狗、毒刺、大伊萬、食屍鬼。
國籍那一項填的是“不明,疑似華夏”,年齡是30歲左右。
麻衣正勝也關注着外孫女的臉色,看她翻了一頁後說道:“琉璃,你挑男人的眼光真是別具一格,我活了這麼久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從非洲跑到法國,又從法國跑到了俄羅斯,又從俄羅斯到了東瀛,又從東瀛回了俄羅斯,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又來到了東瀛,一路上犯案不止,滿手血腥,殺過的人根本統計不完,參加過黑幫、走私團伙,當過僱傭兵、殺手和高級安保顧問——我一直不喜歡你父親,但你若是挑了他,我倒覺得你父親那個愣頭青倒還不錯了。”
西九條琉璃正緊張的順着條目往下捋,一行一行認真看着,一時顧不上理會外公在非議她父親,發現吉原直人在北非的經歷描述相當簡單,大概那時初出茅廬不引人注意,又在法國南部活躍過一段時間,初初展露了頭角,然後做爲重點培養對象被送到了西伯利亞的三角翼訓練營——那一屆150人受訓,活着出來了46人,不足三分之一的生存率。
她覺得有些頭暈目眩,只覺得這種人生經歷充滿了虛幻感,要是不是這是他外公遞給她的可信情報,她早就團一團扔到了廢紙蔞子裡了。
這種人世界上怎麼可能真有,送去拍動畫片倒不錯。
可惜,真實世界上的事有時往往比電影電視劇動漫還要虛幻……
西九條琉璃的指尖移動着,看到了吉原直人從法南黑幫“高價轉會”到了俄羅斯的天使之矛,頓時一愣,遲疑道:“他以前是天使之矛的一員?”
天使之矛是個充滿了中二風的名字,但確實是現實世界存在的一個大型的殺手組織,很多電影中借鑑過這個團伙,比如:上帝之矛。
藝術來源自生活,果然不假。
據無聊人士排名,天使之矛曾經在地下勢力中排名第四——只是圈外人士憑着道聽途說拿來當談資的東西,這種灰暗角落裡的事根本沒辦法分出高下,排名只是個笑話,但影響到俄羅斯政界和財經界的幾次暗殺事件都和這個組織有關確實是真的。
比如俄羅斯黑幫中頂級頭目,連任“戒律匪徒”的勃西涅據說就是這個組織下的手,但沒人證明的了,也沒人打算去證明……沒人想死。
麻衣正勝輕輕頷首:“這份情報不能說百分百可靠——沒什麼情報是可以全信的,但應該大部份是真實的,他極有可能是天使之矛中的一員。”
西九條琉璃若有所思:“那九年前的那件案子……十村小池?情報部門懷疑他是那個十村小池?!”一瞬間西九條琉璃把以前一切細節都串連了起來,一嘴搞笑的關西腔,對大阪很熟悉,強悍的身手,“四井財閥東西之爭時,關西大阪的頭領是他刺殺的?”
當時資產數百億美元的財閥內訌,幾近分裂狀態,然後關西方的領導者突然被人暗殺,引起了很大轟動,最後關西派低頭,關東派撐權,而後來天使之矛崩潰時成員四散逃亡,帶出了一部份資料,這時所有人才知道是天使之矛受僱行兇,而當時行動的七人小組中就有一個叫十村小池的,模樣兒身高身手都能和吉原直人對到一起去。
麻衣正勝嘆息了一聲:“證明不了,但情報部門懷疑他就是當初的十村小池,所以在他曾用名裡也列上了這名字,但能肯定當時他是天使之矛遠東區的成員,大概是膚色的原因吧,他在天使之矛時一直在東亞地帶活動!”
西九條琉璃低頭繼續往下看,卻見下面一段空白,而後吉原直人直接又跑到美國去了。她奇怪道:“這裡怎麼少了一年多的時間?是天使之矛莫名崩潰後他躲藏起來了嗎?”
麻衣正勝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嚴肅說道:“這段時間情報部門也沒收集到他的情況,但我聽到了不好的傳聞……”
“什麼傳聞?”
“你看他的外號其中有個食屍鬼,你就不奇怪嗎?”
西九條琉璃向前翻了一頁,不解道:“這種匪號都是亂叫的,有什麼問題嗎?”
“據說,他參加過一個任務後,遭到了組織出賣,整隊人執行任務後都被列進了滅口名單,並沒有接應他們撤退,將他們留在了北西伯利亞的冰原上,被全副武裝的敵人持續追殺,打算借敵人的手幹掉他們……當時所有人都以爲他們整隊全滅了,但一個多月後他一個人到了諾里爾斯克,那裡都接近北極圈了,身上還帶着一條殘腿。”
“殘腿……是什麼意思?”西九條琉璃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預感,如果是動物的話,似乎不用特別說明。
麻衣正勝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緩緩道:“那個男人吃掉了他的同伴……他爲了活着走出冰原,吃掉了他的同伴,生吃了他的同伴。”
西九條琉璃像是突然受了電擊一樣,精神一時處在了半癡半呆的狀態,片刻後猛然醒過神來,記起了吉原直人溫和之極的笑臉,挺身而起但身子一晃扶住了茶几,大叫道:“那不可能!”
她喜歡的人不可能做出那樣的事!
麻衣正勝身子也晃了一晃,差點兒站起來去扶西九條琉璃,但見她沒事又緩緩坐穩了,嘆息一聲說道:“事情過去很久了,親眼見過的人也並不多,口口相傳也可能傳的失真,但……我反覆確認過,確實有人肯定說過那凍的像是石頭一樣的殘腿上佈滿了齒痕,而他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人。”
西九條琉璃身子彷彿完全失去了力氣,而且本能就些欲嘔——真的吃人嗎?還是吃掉了並肩作戰的同伴?
桂美子連忙將她扶着坐下,輕撫她的後背,對着自家老公連使眼色,讓他不要再說了。
麻衣正勝輕搖了搖頭,現在不說就是在害西九條琉璃了,她必須知道真相。
西九條琉璃將到了嗓子眼的東西又強嚥了回去,愣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又緩緩問道:“後來……後來怎麼樣了?”
“他消失了,目前沒有找到知情者,但都傳說他展開了瘋狂血腥的報復。”麻衣正勝臉上黑上加黑,指了指客廳一角的牛皮袋子,“這裡面有七成的案子應該都是那時犯下的——雖然證實不了,但他前前後後製造了四起爆炸案,暗殺刺殺十餘次,滿門被殺者超過七家……俄羅斯政經兩界多名要員的死都懷疑和他相關,而後他就消失了,一消失就是七年多的時間,傳聞是他死了,在幾大黑幫家族的報復行動中被殺死了——天使之矛的崩潰應該和他直接相關,很難想像一個人有這麼大的破壞力。”麻衣勝家說到最後,語氣中也忍不住帶上了一絲佩服。
絕死而生,然後並沒有畏懼,反而躲在暗處盯着每一個仇人……心志極其堅韌!正常人面對龐大的組織,險死還生之餘躲起來纔是正常。
西九條琉璃手抖的有些厲害,反覆看着手裡的紙,彷彿想找出什麼邏輯上的漏洞來證明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外公編造的,但左看右看和以前注意到的吉原直人的生活細節好像沒有半點出入。
麻衣正勝看她沒答話,捏了捏眉頭又說道:“琉璃,你從沒有真正瞭解過他,不要被他一時的表現欺騙了——這個人是個大麻煩,不提他最近掀起的風波,就是他以前做的哪一件事被曝光出來都有無數人想殺掉他,或是滅口或是報復……你不該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琉璃,你不該把人生中最重要的選擇浪費在他身上!”
麻衣正勝說着,緩緩取出了電話,看了老妻一眼見她沒反對,便把電話推到了西九條琉璃面前,嘆息道:“人手已經佈置好了,如果你認清了這個人,按下拔號鍵他們就會行動,直接進行抓捕……不必擔心,都是可靠的人,我們可以私下處理掉他,不會惹來任何麻煩和後遺症。”
西九條琉璃手抖的更厲害了——她不怎麼怕麻煩,但真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喜歡,不,是愛上了這樣一個男人,一個會吃人肉,一個會吃掉自己同伴的人。
她目光有些模糊了,在電話和紙張上來回移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