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得剃成禿頭(髡),然後得在脖子上套上鐵環(鉗),再換上灰不溜秋的粗布衣服(褐衣),這麼搞下來,基本上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總之,面目全非。
奴隸季布被貨車(廣柳車)輾轉拉到魯縣(山東省曲阜市),和一羣奴隸一起被賣到一個大地主豪門,此戶家長姓朱名家。
種種跡象表明,朱家是一個有黑社會背景的人(大俠),有土地、有錢、有勢、有關係、有聲譽,最重要的是有擔待。
明人不說暗話,周氏告訴朱家,這人就是皇帝通緝的頭號戰犯季布,你收不收。
季布當初在江湖上的好名聲(一諾千金、爲氣任俠),現在發揮了作用。
朱家看來非常仰慕季布。他豁上全部身家和三族性命,拍着胸脯留下了季布。
不僅僅是收留,朱家還繼續努力,利用一切可利用的社會關係,爲季布謀求特赦。
某日,朱家要出遠門,臨行前,他告訴兒子,田裡的事由那個奴隸(季布)當家(田事聽此奴),你要和他一塊吃飯,你吃啥他吃啥(必與同食)。
言訖起身。朱家要去的地方是洛陽——漢王朝首都。
朱家要拜訪的是一個奇異的人,滕公夏侯嬰。
每當看到這個名字,我都由衷感到親切,對這人無比敬仰。
他代表智慧、代表寬容、代表仁愛。
在你死我活、危機四伏的戰場,在爾虞我詐、暗藏殺機的官場,他的出現似乎只有一個目的:救人。
之前,夏侯嬰在死刑場上救過韓信,在戰場上救過劉邦的一對兒女。現在,歡呼吧,愛心天使夏侯嬰將要再次出場顯靈。
結局是明朗的:季布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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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過程依舊複雜。
朱家看來和已經封爲汝陰(安徽省阜陽市)侯的夏侯嬰拉得上關係,而且私交不錯。於是在夏侯嬰家喝了好幾天酒。
感情越喝越厚,兩人邊喝邊嘮,終於進入正題。
朱家彷彿不經意間談到季布:季布到底有啥滔天大罪,皇帝非殺他不可?(季布何大罪,而上求之急也?)
夏侯嬰:季布在戰場上好幾次把皇帝追得雞飛狗跳,皇帝恨死他了,一定要他的人頭。(布數爲項羽窘上,上怨之,故必欲得之。)
朱家反問:你看季布是何等人物呢?(君視季布何如人也?)
有本事有能力的人。(賢者也。)
既然夏侯嬰對季布給予這麼高的評價,工作就好做了。
朱家告訴夏侯嬰,當初季布追殺劉邦,那是職責所繫。劉邦現在得了天下,正要顯示心胸寬廣,不能只惦記私怨,萬一把季布逼急了,向北投靠匈奴或向南投靠越國,都等於把人才往敵國輸送。因此,政府應當特赦並且重用人才季布。
朱家請夏侯嬰把這意見向劉邦轉達。
夏侯嬰徹底清楚了。喝了幾天酒,繞了個大圈子,原來是爲了季布。
不過夏侯嬰認爲朱家說得很有道理,承諾幫忙。
夏侯嬰和劉邦是小時候光屁股打架的朋友,說得上話;夏侯嬰在救人上相當有心得,成功率高。
數天後,劉邦下令赦免季布,不僅赦免,而且任命季布爲劉邦的侍衛長官(郎中)。
說到底,劉邦是個精明而大度的領導,新政府正當用人之際,劉邦如此用人,表明了對人才季布的欣賞和信任。
季布,將在隨後的歷史故事中繼續扮演重要角色。
皆大歡喜。
有一點要提一下,那就是朱家此後再也不見季布。
我冒着滅門的危險收留你,是因爲仰慕你是條好漢,知道你是個人才。我救你性命,是出於大義;我爲國舉才,是出於公心!
現在你已獲新生,得以出頭,你我再無牽扯。
向朱家致敬。
我以爲,所謂“古人之風”,指此!
野兔和獵狗
特赦並重用季布在社會上引起很大反響。
既然連戰犯季布都能被劉邦接受,可見劉邦果然大度。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一時,在季布際遇的啓發下,諸多有歷史問題的人紛紛浮出水面,向劉邦自首,要求在新政府發揮作用。
其中包括季布的舅舅——丁公。
還記得這個人嗎?在三年前(公元前205年)的彭城,劉邦大軍被項羽擊潰,正是因爲丁公對劉邦高擡貴手,放他一馬,劉邦才得以躲過一劫,逃出生天。
眼見外甥季布居然鹹魚翻身,丁公倍感振奮:憑藉老舅當年對劉邦放出的天大人情,封侯當不在話下吧?
對於丁公的現身,劉邦大感高興,他的報答方式十分別致新穎。
劉邦把丁公帶入軍營(徇軍中),當着衆位將領,喀嚓一聲,砍掉腦袋。
劉邦宣佈:丁公是項羽的下屬,卻不忠於領導,項羽的失敗,丁公要負重要責任,他該死!
我以爲,劉邦此言,很是無恥,沒說服力。
張良、陳平、韓信、英布、項伯……哪一位不是背叛項羽投入劉邦陣營,何以丁公獨獨該死?
劉邦認爲,丁公不過是個聽了兩句好話就神魂顛倒的淺碟子,沒啥大用處。
活着的丁公固然無用,死了的丁公卻是個寶。
丁公血糊糊的腦袋足以警告大家:這就是背叛的懲罰!
寧使我負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負我。
帝王心術,乃至於此!
安置了季布,處置了丁公,令劉邦時時午夜夢迴的鐘離昧卻依然無影無蹤。
躲哪去了呢?劉邦加緊搜索。
功夫不負有心人,不久,一個線報令劉邦大爲震恐。
鍾離昧果然沒死,他現在正躲在楚王韓信的王府中。
鍾離昧強大的攻擊係數固然可怕,韓信夢幻般的軍事指揮能力更是劉邦心中最大的隱患,現在兩人居然強強聯手,走到一起。劉邦感到不寒而慄。
必須採取行動。
漢高祖六年(公元前201年)10月,某人向劉邦告發,韓信叛變造反。
某人是誰?劉邦沒說,司馬遷沒說,班固沒說,司馬光沒說,總之,天知道!
其實,某人是誰並不重要,是否有這個人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劉邦要一個藉口,合理合法收拾韓信的藉口。
劉邦徵求大家的意見。平日裡閒得無聊,經常拿刀砍宮殿柱子玩的功狗們像吃了搖頭丸,頓時興奮起來。
大家摩拳擦掌:現在出兵,活埋了這孫子!(亟發兵,坑堅子耳!)
劉邦深感沮喪,知道這羣糙人提不出建設性意見。
於是專題詢問智囊陳平。
陳平向劉邦提出了一串問題。
有人告發韓信造反這事,韓信知道嗎?(人上書言信反,信知之乎?)
陳平是明白人:韓信如果真要造反,當年掃平齊國時就反了,何必等到現在。
他等於說,韓信知道你誣陷他造反嗎?
不知。
再問:你的士兵戰鬥力有楚國士兵強嗎?(陛下精兵熟與楚?)
不如。(不能過。)
繼續問:你手下的將領,指揮大兵團作戰的能力有超過韓信的嗎?(陛下諸將,用兵有能過韓信者乎?)
沒有。(莫及也。)
陳平嘆了口氣:你兵不如他,將不如他,還打個屁啊,你想這麼搞掉韓信,危險危險!(今兵不如楚精而將不能及,舉兵攻之,是趣之戰也,竅爲陛下危之!)
大意如此!
劉邦倒很坦白:打得過早就打了,還用問你?現在你說咋辦?(上曰:爲之奈何?)
陳平擅用陰謀,片刻之間,已是計上心來!
陳平的對策是,皇帝劉邦宣稱前往雲夢澤(今湖北潛江縣西南)遊覽、檢查、調研,就在陳縣(今河南省淮陽縣)召集諸侯國王進行座談,陳縣屬楚國管轄,韓信沒有理由不來晉謁,在會場上,只要一個武士就可以輕鬆搞定韓信,手到擒來,毫不費事。
如果韓信真要造反,陳平此計正好送米下鍋,弄巧成拙。
然而劉邦認爲這計策不錯。
其實,劉邦和陳平心知肚明、心照不宣:韓信絲毫沒有造反的企圖。
依計而行,下發通知,準備出行吧。
那麼,讓劉邦深深惦記的楚王韓信一直在忙些什麼呢。
韓信衣錦還鄉,好不快活。
除了安享富貴外,韓信還做了一件事:了結恩怨。
對於當年經常被韓信蹭飯,弄得全家躲在被子裡聚餐的南昌亭長,韓信賞賜小錢一百,順便奚落幾句:你,小爬蟲一個,連好事都不會做到底(公,小人也,爲德不卒)。
對於在自己人生低谷時主動提供盒飯快餐,給予救濟的洗衣婦女,韓信兌現當初厚報的承諾,賞賜黃金千兩。這是典故“一飯千金”的由來。
看來,小盒飯也能賣出大價錢,關鍵在於賣出的時機和對象。
韓信處理那個逼着他鑽褲襠的小屠戶(屠中少年)的方式最耐人尋味。
霹靂一聲震天響,來了個韓信當楚王。
小屠戶嚇得着實不輕,只盼韓信突然失憶,忘了原先的過節。這純屬妄想,這事擱誰身上都不會忘記。果然,某日楚王見召。
小屠夫連遺言都留好了,估計從此一去,死路一條。
結局是戲劇化的。對嚇得要尿褲子的小壞蛋,楚王韓信和藹可親、好言相向,不僅沒殺頭,還給封了個楚軍中尉的官職。
事後,韓信解釋:這小子也算是個壯士。當初污辱我時,我可以殺他,不過殺這種小角色有什麼意思,所以忍了**之辱,纔有今天。(此壯士也。方辱我時,我寧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於此。)
當年,淮陰城裡一個小無賴受辱黯然離去;現在,名震天下的名將、楚王韓信得意歸來。
因爲**之辱,激發了韓信的鬥志。也可以說,成功之路由**開始;對於楚王韓信,原先的切齒之辱,已成一段軼事笑談,人或者事都不值得再去計較了!
放棄舊怨,是大度,也是自信。
接到劉邦將要巡遊雲夢,在陳縣開會的通知,韓信心裡犯起嘀咕。
莫不是皇帝知道我窩藏戰犯鍾離昧,要藉機收拾我?
關鍵人物鍾離昧現在確實在韓信王府中。
固然韓信、鍾離昧分屬敵對陣營,兩人倒是公私分明,戰場上你死我活,論私誼感情不錯。項羽兵敗後,鍾離昧投奔韓信處,韓信也在關鍵時刻拉了兄弟一把,予以接納收留。
這事畢竟見不得光。韓信的隱蔽僞裝工作沒有做好,秘密走漏。我很懷疑,劉邦一直和韓信玩“無間道”,在他身邊臥有內線。
智囊向韓信建議,既然擔心這事,不如就此殺了鍾離昧,把他的人頭送給劉邦,劉邦一高興,當可安然過關。
蒯徹已走,韓信左右似乎已無人才。在劉邦心中,鍾離昧不過小疾,韓信纔是真正大患。對韓信來說,造反的最佳時機已失,當此之時,殺不殺鍾離昧都於己無益,唯有自翦羽翼、顯示平庸或能免禍。
韓信覺得殺鍾離昧太不江湖,下不去手,於是找來當事人商量。
鍾離昧倒是真漢子,線條粗、腸子直。聽完韓信訴說,立馬指着韓信鼻子開罵,大意是韓信不夠朋友,我死了你也沒啥好下場。
言訖拔劍自刎。
罵人自殺這一套動作做得行雲流水,真是利索!
等到韓信反應過來,鍾離昧已是死人。
至於有人說是韓信刻意要逼死鍾離昧,我以爲或許未必。韓信以楚王之尊,要殺一個政府通緝要犯,只要動動嘴皮即可,何必正面碰撞、自取其辱?
鍾離昧自刎前給韓信下了四字考語:公非長者。
在爲人處事上無過人之德,在政治鬥爭中無過人之智,韓信不過如此。
韓信帶着鍾離昧的人頭來到陳縣晉見劉邦。
劉邦壓根沒提鍾離昧一節,直接命令武士將其逮捕,宣佈罪名:有人告發你造反(上曰:人告公反)。
韓信仰天長嘆:狡兔死,良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享。
劉邦板着臉聽完韓信牢騷,命令武士給韓信上枷套牢,放進後備車廂(遂械繫信,載後車)。
雲夢澤也不參觀遊覽了,大功告成,收隊回家!
韓信點兵
韓信被劉邦押回國都洛陽。
現在,韓信的身份不是楚王,而是造反嫌疑人。按照正常的程序,劉邦應當對韓信進行審判。
如果確認韓信造反,就應明正刑典,處死了事;如果確定韓信沒有造反,則當恢復名譽及其楚王地位。這是個單項選擇題,非此即彼。
然而,劉邦對韓信的處理很曖昧,他做出了第三種選擇。
回來後,劉邦直接將韓信釋放,改封淮陰侯。
現在很清楚了,韓信沒造反,劉邦也承認韓信沒造反,劉邦只是對韓信超強的軍事才能心存恐懼(畏惡其能),不放心他做封國國王。
我認爲,劉邦不是一個狠毒的人。如果他想要韓信的人頭,現在可以捏造他想要的任何證據,合理合法、理直氣壯地幹掉韓信。
然而他選擇了放過韓信。固然他從沒信任過韓信,但也不想利用權位陰死韓信。
韓信畢竟勞苦功高,就這樣吧,希望從此君臣相安,善始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