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造反 (1)

我要富貴

公元1847年11月,德國,一對長着大鬍子的哥倆兒聯合發表了一篇影響深遠的雄文——《宣言》。

文章最後,這對老弟兄很煽情:無產者在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

如同是這文章的註解,就在二千零五十年前(公元前209年),曾經有一個赤貧的農民開展了砸碎鎖鏈的嘗試——向看上去無比強大的秦帝國宣戰。事實上,他不想獲得世界,他的出發點很簡單:我要富貴。

這農夫名叫陳勝,字涉,家住陽城(現河南省登封縣東南),家庭成分爲貧農。

據曾和陳勝一塊給東家扛長活的同鄉回憶,陳勝小子從小與衆不同。他的光輝事蹟是,曾因在吃糠咽菜之餘表示要和大家走共同富貴的道路(苟富貴,無相忘),遭到大家的一致嘲笑!

事實上,陳勝絕對不是一個可笑的人。

雖然,在壓根兒不談社會公平,尚未發行福彩、體彩的大秦帝國,富貴對陳勝來說基本上是扯淡,但他癡心不改,等待機會。

機會終於光顧。就在胡亥先生奪權登基的當年(前209年),陳勝榮幸地被政府選中,作爲義務兵前往漁陽(北京市密雲縣)加強邊防。同行有九百人,其中有一個叫吳廣的陽夏人(河南省太康縣),將成爲他的親密戰友。

隊伍行進到大澤鄉(安徽省宿州市東南)時,天降大雨,道路受阻,看來已無按期趕到漁陽的可能。參照秦帝國的法律,這遲到的九百人將被全體處死。這實在是一個悲慘的故事。

然而等待機會的陳勝改變了劇情的發展,他和吳廣一起鋌而走險,殺掉了補充兵員司令(將尉),併成功地煽動全體戰友造反。

爲了確保把大家的思想完全統一到“共同造反”這一當前工作重點上來,陳勝和吳廣做了大量的前期準備。

他們將寫有“陳勝王”的帛巾放進即將開膛的魚腹內(魚書),冒充狐仙半夜三更鬼叫“大楚興,陳勝王”(狐鳴)。一套裝神弄鬼的組合拳下來,陳勝的威信已然樹立。

這真是一項歷史性的創舉,後來歷代造反派,諸如提出“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張角,“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劉福通,都從陳勝老師身上學到了經驗並且花樣翻新。

當陳勝提着補充兵員司令(將尉)的頭顱登臺而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時候,大家堅信,這就是那帶着神旨,領着大家走向共同富貴之路的人!

王侯將相不一定有種,但陳勝實在是一個很有種的人!

造反有理

陳勝現在從事的工作,叫作造反!

造反,學名叫“起義”,我給的定義是,通過武裝對抗的手段,從現任政府手中奪取政權的過程。

縱觀中國歷史,想幹這事的人不少,真正動手的人不多,最終幹成的人屈指可數。這實在是一項技術含量很高的工作。

如果想認認真真、踏踏實實、並最終卓有成效地造一次反,注意事項和工作要點不可不知:

首先,要準備充分。軍隊、資金、智力、情報、後勤、基地建設等各項準備工作必須充分,稍有失誤,滿盤皆輸。後來的東晉大司馬桓溫就屬於造反空想派,想了大半輩子造反,還是因爲覺得準備工作不充分到死也沒敢下手。

其次,要遵循程序。即使一切準備停當,也不能抄傢伙就幹,要師出有名。“我要富貴”絕對不行,“弔民伐罪”方是正途。最好是找“筆桿子”炮製個檄文(這檄文能起到亞當及夏娃兩腿間樹葉的作用),傳告天下,這樣,反才造得理直氣壯。

話再說回來,只要文章寫得好,即使造反不成,搭文章的便車也可揚名立萬。譬如公元684年,徐敬業(即李敬業)在揚州起兵造武則天的反,實際上只撲騰了三個月就拍了巴掌(在造反史上真正不值一提),卻因爲駱賓王一篇《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而名垂千古。

“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暗鳴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讀來豪氣干雲,真正豪文!

第三,是道路曲折。造反是革命,革政府的命。革命就得冒流血犧牲的危險。有一點必須引起注意,想要你命的不僅僅是現任政府,甚至還包括你的盟友、下級、親屬,甚至是司機(透露一下後續情節,陳勝就死在自己的司機手上)。在造反的曲折道路上被各路英豪掀翻在地的英雄好漢不勝枚舉,個人認爲比較冤枉的是唐高祖李淵,辛辛苦苦拼了老命打下了江山,沒坐幾天就被自己強勢的兒子逼宮下臺,當了太上皇,雖然沒要老命,但最終也是失意而終。

在簡單介紹了造反的技術要領及工作特點之後,我們回過頭來關照一下陳勝。

陳勝同志初學乍練,沒讀過啥書,僅憑着對富貴生活的無限渴望,在人數少(九百人)、裝備差(基本赤手空拳)、零資金(根本沒有)、人才匱乏(全是文盲和半文盲)、無成功經驗可借鑑(他是第一個農民造反者)的條件下就敢高舉造反大旗,公然和政府叫板,除了“無知者無畏”這句話,實在是讓人無話可說!

一場婚宴

要承認,對於造反,陳勝確實是動了腦筋的。

爲了使造反行動看上去更能代表最廣大人民羣衆的根本利益,爲了師出有名,他打出了秦帝國公子扶蘇和故楚王國名將項燕的旗號。

米蘭·昆德拉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陳勝的思考結果,只能讓我們啼笑皆非。

扶蘇和項燕分別代表着你死我活的兩個政權組織,陳勝現在強行將這對冤家嫁接到了一起。一廂情願的搞法如同讓天使和魔鬼聯手,小布爾喬亞同社會主義者合作,暴露出了他混亂的邏輯思維。

現在該想到的都想到了,想不到的想也沒用。幹吧!陳勝和吳廣分別自封爲將軍、都尉,帶領九百名烏合之衆向強大的秦帝國正式宣戰!

大家都能看出來的是,這是雞蛋碰石頭。大家都大吃一驚的是,這石頭竟是如此不經一碰。

陳勝吳廣造反部隊首先佔領了大澤鄉,進而攻陷蘄縣,陳勝命令當地地頭蛇,符離(安徽省宿州市東北)人葛嬰率領部隊向東進發,連續攻陷銍縣(安徽省宿州市西南)、酇縣(河南省永城縣)、苦縣(河南省鹿邑縣)、柘縣(河南省柘城縣)、譙縣(安徽省亳州市)。

一連串意想不到的勝利吸引各路亡命之徒陸續趨集,造反部隊像滾雪球般迅速膨脹,當陳勝親率大軍進攻陳縣(河南省淮陽縣)時,部隊已擁有戰車六七百輛、騎兵千餘、步兵數萬人。

造反部隊之所以不斷髮展壯大,從勝利走向勝利,我認爲,有一個人居功至偉。他一直默默地用實際行動支持陳勝,配合造反——他就是秦二世胡亥。

胡亥是一個很有性格的帝王,他偏執地拒絕聽到任何他不願意聽到的消息,他將所有向他報憂的人繩之以法。於是,他了解到的大秦帝國永遠是政局穩定、社會和諧,總之,形勢一片大好!

他的顢頇從客觀上爲造反集團提供了寶貴的發展機遇期!

陳勝率領的起義軍以兵力上的絕對優勢一舉攻克陳縣。接下來,陳勝不顧參謀的勸阻,做出了一個極愚蠢的決定:宣佈成立張楚國,自封爲楚王。

據說,當代部分農民有錢後,最願意幹的事是燒香修墳包二奶,有人把這種不思進取的行爲歸結爲思想層面的小農意識。

陳勝的猴急稱王充分展示了他不過是個急於享受富貴的、小農意識嚴重的淺碟子。在陳縣,陳勝將前來找他共享富貴的窮朋友一併誅殺,罪名是他們泄露了領袖發跡前不名譽的往事,影響了領導威信(顓妄言,輕威)。“苟富貴,無相忘”的承諾是窮小子陳勝做的,楚王陳勝概不認賬!

陳勝的胸懷和視野註定了他的前途有量。不過從歷史發展的角度來看,他的任務基本完成,是他推倒了第一張多米諾骨牌,現在牌局有序向前推進,而這骨牌設定的終點是秦帝國覆滅。

在陳勝經驗的感召下,六國殘餘貴族、地方豪強、亡命之徒,紛紛誅官、造反、奪地,楚、齊、趙、燕、魏、韓這六個已消失很久的國號又重出江湖,天下一時山頭林立。

氣氛相當熱烈!

這是一場熱鬧的婚宴,陳勝首先燃起了鞭炮搞活了氣氛,各路儐相紛紛入席!新郎只有一個,他即將上場!

新郎的名字叫劉季。爲了進一步豐富婚宴內容,我們還安排了一個鬧洞房的傢伙,他姓項名羽。

逃亡

當陳勝扯旗子造反的時候,我們的男主角劉季已經以政府通緝犯的身份在芒碭山(河南省永城市轄)地區流竄了許多時日。

劉季原本在亭長崗位上混得好好的,怎麼搖身一變而成通緝犯了呢?

這事還要從秦始皇陵談起。

始皇帝嬴政絕不是一個死心眼的人,他在熱忱追求成仙或長生不死的同時,還留了一手,他在即位的次年就着手爲自己修建陵寢。

據司馬遷先生在《史記》中的記述,修建秦始皇陵工程共打通了三層地下水;陵墓裡以水銀模擬江河大海,循環流動不絕;陵墓頂上設置日月星辰,日夜更替不止;以人魚膏作原料製成蠟燭,常年照明不熄。此工程共用工七十餘萬,歷時三十八年。

在秦始皇看來,這世上的事情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

在司馬遷看來,那個後來被法國總統希拉剋譽爲世界第八大奇蹟的兵馬俑,在恢弘大氣的秦皇陵總體工程中,只能算是小配件,壓根兒不值一提;

在當代臨潼羣衆看來,發家致富除了要感謝黨的政策好,也要感謝秦始皇。據不完全統計,秦陵兵馬俑每年爲當地帶來間接旅遊收入約十二億元人民幣。

這項曠世工程,讓亭長劉季趕上了!他的任務是,押運一批囚犯去驪山參加秦始皇陵尾期工程的建設。

劉季現在扮演的角色和被陳勝、吳廣在大澤鄉殺掉的補充兵員司令(將尉)非常相似。幸運的是,他押運的囚徒裡沒有像陳勝那樣熱衷於革命的天生的造反派。

想要劉季命的人沒有,想保住自己命的人很多!

囚徒們並不傻,他們對自己的命運有準確的預測——不是工程需要的累死就是保密需要的處死。於是,不斷地有人逃跑,跑得無影無蹤。

劉季雖說書讀得不多,賬算得還是很清楚。隊伍行進到離沛縣不遠的豐縣時,他掰指一算,基本認清了事態發展的嚴峻形勢,照這個逃跑進度來看,根本不用到驪山他就成光桿司令了。

對他來說,這是嚴重的瀆職,上級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鬱悶!非常鬱悶!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在這一點上,劉邦與比他晚出生四百一十一年的曹操認識一致。在酒精的作用下,劉季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老子不幹了。

劉季展現出他無賴大氣的一面,他索性把囚犯統統釋放,在發表了讓囚徒們各自逃竄、各尋生路的重要講話後,劉季莊嚴宣佈,他已正式背叛政府,開始逃亡生涯。

既使是有酒精的推波助瀾,我們也得認可劉季身上確實有與人爲善、捨己爲人的精神和勇於決策、敢於拍板的氣質。

在劉季精神的感召下,當即有十幾個囚犯誠摯表示,這輩子就跟着劉老大混了。

逃亡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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