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黃昏過後一時夜深露重,這大冬天的眼看就要過年了,茫茫的素色中也帶着點點紅意,彷彿白絹上的血滴,觸目驚心。

侯棠一直盯着面前的囊括了整個天下的地圖,她面色陰沉,眼底將這天下的版圖一覽盡數收進了眼底。

英華殿內空無一人,只剩一個恢弘的軀殼,冉冉而過的風被暖爐給烘熱了,輕擦過臉側,吹拂着鬢角的碎髮。

侯棠的眼尾抿了起來,那眼神鋒芒畢露,彷彿什麼東西進去都能被攪得一點不剩,她一絲不苟綰起的髮髻,還有那斜斜的插入雲鬢的髮簪,垂下一簾珠花。

驟然,她用力的將手重重拍在那副版圖之上,而她的掌下,正是西夏的七十二郡。

四年了,他步步緊逼,她爲了修生養息恢復民生,步步退讓。可是他還是一直在逼她,如今,盡然公然來劫她國家的糧草,還是御駕而來。

侯棠不由得咬緊牙關,他究竟想說明什麼?

是他的勢在必得,還是他從不把她放在眼裡?

這四年,他們西夏擴張的速度遠遠在大侯之上,雖說看似兩國在這大陸上並駕齊驅,但其實侯棠心裡明白,他們大侯只是在吃着過去的老本而已。

四年的帝王生涯,無論是她自己亦或是蕭拓,他們的心境早就和四年前全然不同了。

帝塌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此間天下,只能唯一姓,一個天下,豈能容得下兩個帝王,終有一天她要熄滅他西夏的烽火,一統天下。

這是大侯的尊嚴,一個六百年王朝古國的尊嚴。

她相信蕭拓也是如此,他們之間只能有一個贏家,這片土地,只能有一個王者。

侯棠緊緊的抓起手,指甲在版圖上留下了深深的抓痕,她看着那一條條蜿蜒的抓痕,似乎是將西夏七十二郡切得支離破碎一般,一片一片的碎掉,最後全部換上那蒼勁有力的“侯”字。

這千里帝王路,註定血流成河,不止是天下,更是她的心裡。

她早已做好了將自己的心肢解的準備。

隨後,侯棠垂下雙手,縮進寬大的袖子裡,信步走到御案邊坐下,拿起案邊上堆着的摺子便開始批閱了起來。

沒過多久,一個宮女匆匆走了進來跪下道,“皇上,那西夏的使臣到了。”

侯棠放下摺子往桌子上一丟,掃了一眼那跪着的宮女,緩緩開口道,“更衣。”

待侯棠裝扮完,便前往錦繡宮赴宴。

此刻那西夏的使臣完顏弘烈正等在錦繡宮門外等候召見,他一身西夏人的常見裝束,配着一把月牙形金剛刀在身側,脖子裡掛着一個小小的銀鉤,那頭髮沒有束起任由其搭在腦後,衣服的材質也不似漢人的那般精細。

這是西夏人信奉的兇猛,血氣。

但是在周圍人眼裡,這簡直就是野蠻粗俗!

那太監將他扣在門口,拿着斜眼瞧着他道,“要見皇上,要先把刀給留下。”

完顏弘烈冷哼一聲,“膽小鬼,你們大侯的皇帝難道也是膽小鬼麼?”

“你說什麼!”那太監頓時高了音量,不過忽然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很中規中矩的男音,不浮躁也不喑啞,“就尊重他們的習俗吧。”

那太監見謝晉正站在他們旁邊,連忙作揖道,“尚書大人。”

謝晉沒有理他,看着完顏弘烈道,“隨我進去吧。”

完顏弘烈便隨着謝晉一路走了進去,看着頭頂那幾個蒼翠大字“錦繡宮”心中不由端着冷笑,果然是個女人,取得名字都那麼小家子氣。

不知道那女人長什麼樣子,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好奇,相傳是一個絕美的女子,迷惑了滿朝文武,用盡了各種妖術才登上這九五之尊。

想到此處,他不由得深深覺得這宮中妖媚橫生,千妖齊行。

那九轉琉璃燈火正燃的旺盛,四面都是玲瓏小巧,一盞盞掛在庭院中,頓時整個院子生的是流光溢彩,水澤斑斕。

他遠遠的瞧上去,看到的是極盡奢華的鋪陳,大片綾羅綢緞鋪於地上,那上面放着一張明黃色的桌子,而上面正坐着一個女人,而那女人,正瞧着他。

那女人背後是大片水晶珠子做的簾子,還有長長的水袖綢緞般的錦緞,飄飄忽忽的樣子似乎把日月的光輝都擷取了。

他走至正中間,給那座上之人行了一個禮,他漸漸看清了她的面容,談不上美豔無疆,談不上小巧玲瓏,但是那端正秀氣的面容下,有着一張極爲攝人魂魄的眸子。

侯棠輕輕擡起朱脣,“賜座。”

她的聲音柔軟而不是莊嚴,很快的,下面的宮人就請完顏弘烈入座了。

完顏弘烈入座之後,便開始在下面坐着的人中間尋找兩個人,一個是元賢王,一個是相國。他久聞此二人威名,想在今日得此一見,卻發現此二人似乎沒有來今晚的宴席。

侯棠看到那完顏弘烈東瞧瞧西瞧瞧的樣子,便饒有興味的勾起脣角問道,“使臣這次來我大侯,不知道所爲何事,還是貴國有什麼想要傳達的?”

完顏弘烈立刻起身端起酒杯敬道,“衆所周知,上個月貴國擄走了我西夏的八千奴隸,所以我們皇上此次派我前來就是來要回那八千奴隸的。”

此時有人問道,“要換你們的奴隸,那你們有打算拿什麼來換?”

完顏弘烈低頭瞭然一笑,他自然知道他們會提這樣的問題,“自然是拿貴國的那千擔糧草來換,這樣豈不是一舉兩得一樁美事?我們西夏和貴國,誰也沒有虧欠誰。”

說完,他一直盯着那高高在上的女人,想知道她將如何定奪。只見侯棠輕輕的伸出一隻手,上面握着一隻小酒杯,那一邊的宮女立刻彎下身替她將酒斟滿。隨後她將酒杯挪到嘴邊,稍稍抿了一口,那酒杯的邊緣立刻多了一圈紅色的脣印。

待酒杯離開雙脣,她立刻勾勒出一絲淺淺的笑容,卻愈笑愈深,她張開雙脣說道,“千擔糧草就想換回你們的八千奴隸?”

“什麼?”完顏弘烈立刻捏緊了酒杯,她竟然說出這樣的話。如此得寸進尺,簡直欺人太甚!

完顏弘烈不好發作,只好忍氣吞聲,“不知道皇上的意思是?”

侯棠將酒杯往旁邊一遞,那宮女又替她斟滿了一杯,她一飲而盡,似乎能透過那白淨的頸項看到冰涼的酒水順着喉嚨淌下。

“自然是不夠。”她看着他,語氣不容許質疑。

完顏弘烈將酒杯往桌子上重重的一放,“不知道皇上認爲怎麼纔夠?”

“拿千擔糧草和你們西夏烏孫族的公主來換。”侯棠款款而笑。

“你說月歸靡公主?”完顏弘烈一時沒有搞清楚侯棠的意思,詫異問道。

“是的,我大侯元賢王青年才俊,至今未娶正室,不如就讓她和元賢王聯姻,朕想西夏皇也一定不會覺得吃虧了吧?”

呸!還美事呢,簡直是玩笑!誰不知道我們西夏人都看好月歸靡公主將來成爲西夏皇后,現在你要我們拿未來最有可能成爲皇后的人來換那八千奴隸,是想讓天下人笑話我們西夏賠了夫人又折兵嗎!

完顏弘烈此刻甩袖就想走,他心裡冷笑,他們西夏皇上如此冷血的人,不就是八千奴隸麼,八萬奴隸也不可能讓他賠一個皇后進去,蕭拓是萬萬不會答應的。

不過他爲了西夏國的威嚴,還是站穩了腳,“此事,請容許我回去與皇上商量了之後再做定奪!”

侯棠心中想這樣也好,不然要是現在直接把這事給定了,回去元椿一定氣的直接罷官回家種田去了,自己還要去給他順順毛才行。

但是那個完顏弘烈斟酌了片刻又說道,“月歸靡公主是我西夏下一任皇后的最可能人選,倘若要她嫁入中原,這恐怕有些困難。”

他說這話的時候,侯棠的臉色一白,睫毛霎時抖了一下,隨後她換了一個坐姿,手覆上桌子的邊緣說道,“那爲何西夏皇這麼多年都未成婚?”

完顏弘烈一時答不上來,可是他看了看侯棠反問道,“也許和皇上你的心思一樣。”

言下之意,侯棠也是多年未婚,她爲的是什麼理由,他也就是什麼理由。

完顏弘烈只是猜測罷了,可是這話一出口,侯棠手一抖,差點摔了杯子。

一樣的心思,她苦笑,怎麼可能是一樣的心思,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心思。

這上窮碧落下黃泉,一輩子註定不能相守,卻也不想再去依靠其他人了。

只是再怎麼的喜歡,也終究還是要手刃的敵人。

良辰美景,奈何覆水難收。

隨後完顏弘烈便託辭說要先行回朝,侯棠便遣人將他送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