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暖玉生煙,滿城的戾氣裹着瑟瑟之風,城牆爬滿了斑斕的綠藻,脈絡清晰而猙獰。

從元府出來之後,侯棠就一直在琢磨着,那元椿說的一家人到底是什麼意思,她思前想後的樣子讓謝晉看着以爲是剛纔受了欺負,連忙問道,“公主,那元狐狸是不是爲難你了?”

侯棠看他大驚小怪的樣子,瞪了瞪他,恨鐵不成鋼,沒好氣的說道,“沒有,他還不至於那麼無禮,但是你以後做事不要那麼莽撞了,我都要被你氣死了。”

謝晉有些難爲情,他覺得自己確實魯莽了,賠禮道歉說道,“下官知道了,但是若他沒有爲難公主,那公主你在想什麼?”

侯棠忽然翻翻眼皮,望着那三尺青天浩浩無邊,她的拳頭微微的拳起,此刻是終於想明白了那元椿的意思,不過她實在沒想到,這人竟然那麼無恥,無恥的超出了她的想象。

想罷,她立刻加快了步伐,整個身子也微微的前傾着,她回頭對謝晉乾脆利落的說着,“快點和我回建康。”

兩人便立即踏上了行程。

大約顛簸了三日,侯棠終於回到了建康。冬意倦人,荷色的輕紗之下,結起了薄薄的一層脆冰,那冰的棱面晶瑩剔透,似乎能看到飛鳥掠過的影子,不過似乎在江南從未見到過蒼山負雪的壯麗景象。

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憶當年王侯,御街而行。

剛進宮門,她就馬不停蹄的往昭陽宮跑去。還沒進去,就聞到裡面傳來的藥香伴着酸酸的梅汁味。

她展袍跨進門,就看見宴容辭撐在機案上閉目養神,雙眉緊鎖,面色憔悴,似乎非常的辛勞。不過他天生矜雅,即便如此,也不減半分貴氣。那錦袍貼着他的胸膛款款而落,似是隨意而搭。

侯棠注意到他的機案上壓着一張摺子,宴容辭的雙手正覆蓋在上面,看得出他苦思着這張摺子良久了。

道是風雨一爐,滿地江山。

侯棠上前輕輕咳了一聲,宴容辭才睜開了眼睛,一時無光,待他看清楚她來了,還沒說什麼,侯棠已經搶先一步開始說了。

她筆直的站着,雙手落於身側,她的肌膚也不似曾經那樣的好了,似乎是一同經歷了邊塞的風霜,陌上的沙暴,倒是多了幾分莽蒼。侯棠一撩袖子行了個禮,道,“臣這次回來有很多話要和皇上說,不知皇上現在可有時間?”

宴容辭揮揮手,打斷了她,“不用說下去了,容朕先來和你說件事。”

侯棠咬牙,她大概猜出宴容辭要和她說什麼了,她喊他,“皇上。”

宴容辭不理她,緩緩翻着桌上的奏摺,神情優雅姿態清閒,他拿捏的話頭繼續道,“有人上奏問朕要你的人。”

侯棠當然知道是誰,元椿動作真是快啊,估計八百里快馬加鞭急奏吧。

她磨牙說道,“那皇上你的意思?”

宴容辭眼中閃着點點眸光,他微微啓脣說道,“看來你已經知道了,那朕也就不用和你說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了。”

侯棠悽愴一笑道,“皇上你待我大侯真是太好了,簡直個個物盡其用,這回輪到我了麼?你防賊一樣防着他,奈何那扇門不夠牢,於是你需要再加一把鎖是麼?”

宴容辭知道,對於侯棠老說,這江山就是她一生的理想,她說過,泱泱亂世,江山卻只能唯一姓,她可以爲了理想放棄一切,因爲她的心太大,容下的東西太多太多。

立壁千仞,無欲則剛。

若是將她置於元椿身邊,那便是多了一把門鎖,一把堪比九重重鎖的門鎖。

宴容辭沉默不語,他有時候想的事情太多了,侯棠也懶得去猜,帝王的心思不是本該就是這樣的麼。

侯棠忽然莞爾道,“那你怎麼不想想他元椿爲什麼會問皇上要臣,皇上你難道不想知道麼?”

宴容辭看着她平靜的說道,“不論他出於什麼理由,這樣做對我是最好的,不是麼?那些陳年舊事本就是你們侯家和元家的糾葛,我只取其利,舍其害。”

侯棠冷笑,略帶詭秘,“你就那麼肯定我會一心爲了你的國家?說不定我和他就穿一條褲子了。”

宴容辭忽然放軟了語氣道,“我還不瞭解你麼,海棠。”

每到這種時候,他就軟硬皆施,不過侯棠顯然是吃軟不吃硬的,宴容辭一和她好好說話,語氣柔軟,她就再發不出什麼脾氣了,倒不是因爲喜歡他,只是多年來的習慣。

侯棠則面色僵硬,硬聲說道,“不要再拿這套來對付我了,宴容辭,我早就不吃你這套了。”

宴容辭也臉色一沉,他的眼尾微微一皺,說道,“果然你還是想嫁給那個鎮南王麼?”

“什麼?”侯棠一臉詫異,他知道了?

看着她莫名緊張的面色,還有那出離的眼神,宴容辭則譏諷一笑,“沒想到我們侯棠公主也會有動凡心的一天,真是可喜可賀。”

侯棠不滿意的回敬他,“我早就動過凡心了,你又怎麼會不知道?”

宴容辭移開目光,不削而清高的口吻說道,“海棠,你就是太自負了,以爲世上真的就是你最好麼?”

侯棠眉尾一掃,揚脣而笑,陽光萬縷在她的脣間,鋪就了一片光華,“我從未說過我是最好的,但我自認對得起任何人任何事。”

“你無法否認你就是有着與生俱來的優越感不是麼?”宴容辭忽然看着她,咄咄逼人的架勢。

侯棠沉默道,“我不否認。”

宴容辭蒼白的面色露出一絲淺淺的微笑,他道,“你也以爲我喜歡你。”

侯棠心中一顫,她甚至感覺到心裡劇烈的一陣抖動,這是她心裡的秘密,帶着羞愧和自負,她不想要別人知道,但是他卻知道了。

不過既然他知道了,便就大方承認了,侯棠面色坦然,毫不猶豫點頭道,“曾經,我確實喜歡你,也曾認爲你喜歡我。”

“可是你錯了,我從未喜歡過你,至今都沒有。”宴容辭的眼神黑而無底,如茫茫的江面,伸不見五指。

侯棠也沒有露出不甘抑或是訝異的神情,“這沒什麼,人都會有誤解,既然是誤解,那就當作是我年少時的一個錯誤罷了。”

宴容辭則微微一笑,道,“我以爲我們自負的海棠公主一定會不甘心的刨根問底我究竟喜歡誰呢?”

侯棠伸手打住了他的話語,她望着那窗外的青秧,帶着涼涼的口吻說道,“我並不關心。”

宴容辭嘴角微微陷了下去,露出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他說道,“那我告訴你,你關心的人,好像馬上要娶烏孫族的公主爲妃了。”

侯棠一怔,她睜大眼睛看着宴容辭,饒是誰都看得出那眼底的驚色,她深深吸了口氣說道,“我也不關心。”只有她自己知道這卻是大大的違心話。

宴容辭似乎還有很多話沒有說,但是他忽然就這麼結束了對話,他寬袖說道,“我意已定,明日會搬旨到你那裡。”

侯棠死死盯着他,“宴容辭,你就那麼恨我們大侯,你辱我大侯至此,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宴容辭掃了她一眼道,“元家也是世襲王爵,即使你是公主,下嫁王爵也並不吃虧不是麼?”

侯棠笑了,彷彿飲着絕頂的瓊漿闕闕而歌,可語氣中依舊帶着警醒,“你好像忘了,元椿並不是王爵,他侄子纔是。”

宴容辭似乎不想再與她糾纏下去,他知道揮手讓她下去,打定主意不再理她。侯棠最後瞥了他一眼,覺得從此與這人再無什麼可說的了。

她終於算是惡語相向道,“我以我大侯六百年基業起誓,我不會原諒你。”說完,便轉身離開了昭陽宮。

那日之後,侯棠便一個人坐於府邸之內,也不出門,也不問任何事情,什麼都不管不顧,提那一盞花間酒,佔得韶華無數,整天捧着一本《秦始皇本紀》翻了又翻,雲鳥飛霞,落下一地,風雨滿庭。

很快的,宴容辭的聖旨就到了,內容很簡單,當然先是歌功頌德一番,侯棠一直等着後面的話,可是它通篇都是在歌頌自己,最後終於說到點子上了,竟然是讓自己去大閱漠北軍。

有沒有搞錯,宴容辭你是在玩我嗎?

大閱,每隔幾年對國家士兵進行一次大規模的點閱,由皇帝或者皇帝親自指派將領前往指定場所進行檢閱。這種措施在戰爭時期經常使用,古來一直有助陣漲士之說。

而懿旨的末尾,宴容辭的意思就是這次讓侯棠以大敗西夏軍大侯公主的身份去點兵。

侯棠不解,宴容辭又開始打什麼算盤了?

剛送走那人,後腳相國大人就踏進了侯棠的府裡,侯棠冷眼瞧他,道,“相國大人總是喜歡不請自來。”

自從上次銀兩虧空之後,侯棠都懶得和這人說話了,朝堂上見了面也對他愛理不理的,誰知這人倒是像個菩薩似的,每次都對自己笑的和睦春風,搞得人人都以爲她侯棠對他做了什麼。

侯棠顯然不歡迎他,轉身就往裡屋走,誰知連修竟然一路跟她進來了,她語氣僵硬的說道,“相國大人,你私闖民宅想做什麼?”

連修來回踱了幾步,雙手往袖子裡一插,笑的一臉欠抽,他道,“公主還不知道嗎?”

侯棠沒好氣道,“知道什麼?”

連修輕輕一笑,那笑聲不知道着了什麼道一直繞着她的心尖轉啊轉的,聽得她心裡都發毛,她差點罵道,“笑你個……”

連修道,“大閱的事,皇上可是讓臣和公主一起去呢。”

侯棠差點把茶水給咳出來,她訝異的吼道,“什麼?”

連修每次看到她被自己氣的樣子好像就很高興似的,每次她這樣就越想氣她,氣到她一點話都說不出來爲止,這也算是他人生中一大樂趣。

他們相識近二十年,青梅竹馬說不上,歡喜冤家倒是很適合。連修一直很喜歡司馬懿這個人物,他說他纔是真正擁有天子命的人。

但是司馬懿又很幸運,他有一個值得他用一生去憧憬的主公。連修欣賞他的人生態度,“忠曹不忠魏”,他司馬懿在曹操生前忠貞無二爲了曹操全無保留,可是待曹操死後,他便起了逆反之心,因爲他只忠曹操一人,至於他的國家他的後代,便不在他的忠誠範圍之內。

連修是一個將心事藏得很深的人,但是某種意義上,他和司馬懿是同一種人。

侯棠咳就咳了,咳完之後倒是很平靜,她纔不要讓連修看好戲,她看到他那副看好戲的笑容就覺得一定不能讓他得逞,她揚眉道,“那真是辛苦相國了,剛剛打仗回來又要大閱。”

連修恭維她道,“不敢不敢,公主纔是日理機。”

侯棠嘴角一勾,譏諷道,“日理萬機我怎麼比得上相國呢,一揮手就是幾千兩銀子,眼睛都不眨一下。”

連修眯着眼笑笑,她到現在還在和自己糾纏這件事,真不知道這脾氣和誰學的。

侯棠見他笑的如沫春風,自知打擊不到他,自認無趣撇了撇嘴,道,“相國就是爲了來告訴我這件事的嗎?”

連修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像那碎碎的星屑,他輕聲道,“公主都把我賣了,我當然要來找公主尋求保護了。”

侯棠皺眉道,“怎麼把你賣了?”

“元椿。”他說了兩個字,侯棠才反應過來,他是指自己把他知道元氏家族秘密的事告訴了元椿。

侯棠不滿意的看着他,似乎覺得他太丟人了,她道,“你堂堂相國,害怕他區區一個王爺?”

連修忽然做出無辜狀,就差沒掉兩滴眼淚下來,“我怕的要死。”

侯棠恨不得掐他一把,她道,“怪就怪你爲什麼知道那麼多事。”

連修欠抽的笑道,“我還知道公主的事呢。”

侯棠警惕的看着他,說道,“什麼事?”

連修笑容越發深了,他道,“我當然不會告訴公主了,不然公主怎麼保護微臣呢?”

侯棠衝他翻了翻眼,道,“你死了倒好,朝廷少一禍害。”

連修依舊笑着,侯棠那時候不知道,那笑容下隱藏了多少譏諷。

連修繼續無辜說道,“公主原來一直以爲我是禍害。”

侯棠嚴肅道,“當然,你一死,連着你那龐大的黨羽都能全部垮下去,簡直是歡天喜地。”

是的,連修在這朝中的黨羽衆多,最重要的是,很多人表面上與他沒有交集,但是其實早就是他的人了,這也是宴容辭忌憚他的緣由。

兩朝相國,前朝覆滅就有他參的一腳,那時候那些平時完全與他沒有交點的大臣全部露了出來,她才知道,暗地裡,他早是朝中第一人了。

而現在大宴,宴容辭手中無人,沿用了許多前朝之人,再加上大宴他新的黨羽,侯棠冷哼,說他是第一禍害一點不冤枉。

連修卻絲毫不在乎,故作思索沒心沒肺卻另有深意的說道,“聽聞鎮南王要成親了,不知道公主可有耳聞?”

侯棠手一抖,茶杯差點就滑了下去,她看着連修,連修的眸子溫度很低,似有薄薄寒氣,她假作輕鬆道,“那又如何?”

連修皮笑肉不笑道,“臣以爲公主會很關心。”

“與我何干?”侯棠一下子放下茶杯,惱羞成怒想趕人了。

“是啊,是臣無聊了,公主就當臣是個喜歡嚼舌根之人吧。”說完他甩甩衣袖就走了,真是來去如風,不帶走一片雲彩,把她這府邸當成自家後院了,來去無阻。

侯棠看着他離開的背影,沉下了臉。

大閱的地點是在漠北,又是那漫天黃土的地方,一如當初他們相遇的連城關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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