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問老師,是從何處得知,學生穿洋服吃洋食喝洋酒的?”洪鈞向李鴻藻又施了一禮,禮數上不曾虧欠半分,但言語間卻不曾退讓分毫。
“你且說你有無此等情事!”李鴻藻已經隱隱然察覺到了這個學生今天的來意,但卻不敢妄下結論——畢竟那件事自己作的甚爲隱秘,照理自己的這個實心眼的學生是萬萬不會知道的。
“有自然是有的。”洪鈞朗聲道,“禮從宜,使從俗,亦禮也。我朝世宗皇帝尚未以穿洋服爲恥(雍正皇帝便有洋服肖像畫),學生此次出使西洋,穿洋服怎地便成了罪過?真是可笑!至於吃洋食喝洋酒,乃是爲了防範行船腳氣之疾,學生此行,僕從十餘人皆因拒食洋食,得此疾而亡。學生不吃洋食喝洋酒,只怕此時便見不到老師了!”
聽了洪鈞的回答,李鴻藻一時語塞,臉色也漲紅了起來。
“學生再問老師一句,老師是從何處得知,學生穿洋服吃洋食喝洋酒的?”
洪鈞的聲音不高,語速也不快,更象是請教什麼問題……但李鴻藻聽在耳中,卻不啻於平地間乍起驚雷!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爲!你竟然敢做,難道還怕人知道麼?”李鴻藻強自說道。
“學生並不怕人知道!學生只是想知道,老師是如何得知的!”洪鈞的聲音變得高亢起來。
“是不是有人暗中將學生的一舉一動,都報與老師知道了呢?”
李鴻藻感覺自己的喉嚨一片乾澀,頭也有些眩暈起來——他知道,自己安排洪順暗中監視洪鈞的事,只怕是洪鈞已經知道了。
“學生自跟從老師以來,自認無有虧負老師之處。但這一次學生出使西洋,老師之所作所爲,卻是有違師道!”洪鈞說着,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呈向了李鴻藻。
李鴻藻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他站在那裡,並沒有去接那封信。
看到李鴻藻不肯接信,洪鈞俯身放在了石階之上。他的動作異常緩慢,好似放下的是一塊千斤巨石。從俯身到起身。他的頭始終擡着,雙眼緊盯着李鴻藻,目光中既是憤懣,又是傷心。
“這封信,便是洪順寫給老師的。只是洪順已於法京巴黎遇意國暴徒襲害身亡,這封信,便由學生代爲捎給老師了。”洪鈞起身,向後退了兩步,“請老師過目!”
李鴻藻看也不看那封信,只是定定地看着洪鈞,彷彿不認識他了一樣。
“學生斗膽。請問老師一句,爲何要如此對待學生?”洪鈞大聲的質問道。
“你且告訴爲師,這洪順是否爲你和那林義哲合謀害死的?”
李鴻藻無言以對,只好再次施展起“轉進”神功來。此時清流們保身對敵的不二法門。李鴻藻作爲“北清流”的領袖,自然運用得爐火純青。只是他這一次用來對付自己的學生,未免有失清流領袖身份了。
“老師切莫做此荒唐之言!令學生看輕了老師!”洪鈞厲聲道,“鯤宇是坦蕩君子。博學多聞,明理重義。一路對學生多有照拂,其心性樸誠,亦同學生一般,從不行傷天害理之事!學生與鯤宇此次出使西洋,共歷風濤,肝膽相照,已是至友!還請老師自重!莫要肆口抵毀!”
“我看你是受了那姓林的小豎子蠱惑,中洋毒已深,無藥可救了!”李鴻藻揮動着胳膊,大叫了起來,“罷罷罷!你既然鐵了心要維護那姓林的小豎子,那便隨你!我權當沒有你這個學生!”
聽到李鴻藻說出這樣的話,洪鈞的洪鈞的臉上浮上了壓抑不住的怒意。
“是老師有違師道在先,老師既然不肯認我這個學生,學生再戀師門不去,便太過不明事理了。”洪鈞說着,又從袖中取出一封信來,緩步上前,躬身放在了石階之上。
“這是學生退出師門之函,請老師過目。”洪鈞緩緩起身,“自今日起,你我之間,再無師生之誼。”
李鴻藻萬萬沒有想到洪鈞會和自己來這樣一手,一時間如五雷轟頂,呆立在那裡,作聲不得。
洪鈞說完,向後退卻兩步,再次向李鴻藻躬身爲禮。然後轉身,頭也不回的大步離去。
李鴻藻呆呆地看着洪鈞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再也站立不住,身子緩緩的軟倒,坐在了臺階之上。
“來人……”
幾位李府的僕人聽到呼喚,全都跑了出來,看到坐在那裡的李鴻藻,無不大驚失色。
“老爺!老爺!”
“老爺這是怎麼了?”
“去……去請他們過來……”李鴻藻看着擺放在不遠處的石階上的兩封信,眼睛向上一翻,暈厥了過去。
“老爺!——”
回到了住所的洪鈞,想起自己剛纔的情景,心中仍是氣恨難平,他想了想,便取過紙筆,開始寫起給寶廷等人的絕交信來。
此時的他,已然下定了決心,要和昔年的清流好友們徹底絕裂了。
在乘船回到天津時,他便從邸報上看到了六道言官和翰林編修們彈劾自己和林義哲的奏摺。這些奏摺的內容之荒誕,言辭之惡毒,都是他以前聞所未聞的。而最讓他痛心不已的,是很多份彈劾自己的奏摺,都是寶廷等昔年的清流好友上的!
看到這些彈章,加上自己先前無比尊敬的恩師李鴻藻竟然安排自己的貼身僕人洪順監視自己的一舉一動,洪鈞驚怒交集,同時也是傷心不已。
因爲這一回洪鈞終於認清了清流們的真面目,是以纔有方纔去李鴻藻那裡退出師門的舉動。
雖然向昔年恩師遞上了絕交信,但洪鈞仍然覺得不夠,索性開始挨個給寶廷等人寫起絕交信來。
信很快便寫好了數封,洪鈞將信裝入信封,喚來僕人將信一一發送了出去。
完成了這項工作之後,洪鈞如釋重負,起身來到了窗前,一把推開了窗子,望着遠處的一輪紅日,深吸了一口窗外吹進來的冷空氣。
此時已是深冬,北京已經下過數場雪,甚是寒冷,但洪鈞此時此刻,卻並沒有感覺到多少冷意。
什剎後海,恭王府。
北京城的冬天,已較秋末時上了幾分寒氣,回到府中的恭親王和前來作客的文祥都已換上了月白長衫,此時二人正端坐在恭王府內堂中的炕牀上,紅木的炕几上已經擺上了四幹四溼八個高腳果盤。二人一邊喝茶着茶,一邊聊着天。
“王爺,皇太后賞了這林鯤宇巡撫銜,須知我大清立國至今,尚無如此年輕之巡撫啊!”文祥手捧着託蓋碗茶,看着恭親王,微笑着說道。
“年紀是輕了些,不過這個林鯤宇辦起事來,可謂老成周到,皇太后是看重他的才能,是以才破格提拔。”恭親王的語氣中隱隱透着幾分讚賞,“其實論他立的這些個功勞,賞個巡撫也不爲過。”
“今兒的事,王爺聽說了沒有?”文祥想起今天宮裡發生的那件“大事”,笑着問道。
“聽說了。這事兒着實透着蹊蹺。”恭親王笑了笑,說道,“他林鯤宇說的這個西洋諸國的孝道俗諺,其實現在聽着也沒什麼,哪比得上聖賢之教,但是偏偏皇后和慧妃就聽進去了,你說怪不怪。要說這林鯤宇還真是運氣好,這當口偏偏讓他給趕上了。兩宮皇太后對他,想不高看一眼都不成了。”
“其實,此人稱西洋諸國講求孝道,與天朝同,是有些牽強的。”文祥揭開茶碗,品了一口香茗,道,“但讓我佩服他的,便在此處。他這個提法,等於是破咱們辦理洋務的死結呢。”
“噢?文中堂何出此言?”恭親王笑着問道。
“王爺可知,這辦理洋務,最難的在何處?”文祥沒有直接說出答案,而是反問了一句。
“這辦理洋務,最難的,便是朝野上下,一味的狃於成見,不知變通。”恭親王嘆息道,“連開個算學館,便說要亡國,你想想還能辦什麼?”
文祥知道恭親王說的是朝廷當年開辦天文算學館引發的那一場從上到下的巨大風暴,他回想起舊日的往事,也是嘆息連連。
1858年的《中英天津條約》明文規定:“嗣後英國文件俱用英文書寫,暫時仍以漢文配送,俟中國選派學生學習英文,英語熟習,即不用配送漢文。自今以後,遇有文詞辯論之處,總以英文作正義。”
成立於1862年的京師同文館,是唯一由清朝最高決策層直接領導的改革機構。其設立的初衷,是有感於中外交涉言語不通,經常因爲詞不達意而導致小事釀成大釁。基於這一緊迫的現實需要,設立之初並未遭遇太大的阻力。
但當1867年,恭親王奕忻與曾國藩、李鴻章等洋務派大臣認可了“一切西學皆自算學出”的“新思想”,而決定在同文館增設天文算學館時,卻挑戰了傳統中國文人士子的“意識形態”底線,進而引發了一場清帝國權力最高層的激烈內鬥。
ps:最近早晨手機鬧鈴一直沒有響過,今早還是沒有響。我便設置了一個三分鐘後的鬧鈴,躺在旁邊看看到底怎麼回事。於是發現了問題所在。三分鐘一到,手機剛要出聲,睡在我枕邊的貓一爪子拍了上去,滑動關閉鬧鈴,然後不屑的瞥了一眼驚愕的我,縮回去繼續睡覺。現在心情有點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