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人之所長在機器,中國之所貴在人心!”
“敵之畏者,中國之民心;我所恃者,亦在此民心。縱洋人機器愈出愈奇,我不可效日本覆轍,爲所愚弄……事事師法西人,以逐彼奇技淫巧之小慧,而失我尊君親上之民心也!”
“中國以章句取士,正崇重堯舜周孔之道,欲人誦經史,明大義,以敦君臣父子之倫也。人若不明大義,雖機警多智,可以富國強兵,或恐不利於社稷……”
如此這般的奏摺,如同雪片一般飛來,大有將“海防派”一舉淹沒之勢。
儘管清議洶洶,但令李鴻章等人感到欣慰的是,士林這一次難得的出現了不一樣的聲音。
監察御史司馬淵在奏摺中破例的引用了林義哲《西國聖道考》裡的話,認爲既然“中西聖道同源”,則“西國之富強”,除了“機器之機巧”,亦有“聖教忠義之道”,他認爲二者不可偏廢,既然中國在“機巧”方面有所不足,那就應該學習西方,“取彼之長,補中國之不足”。因而他在奏摺中表示了對海防建設的支持,但他仍然強調,“海軍之設,當以忠孝節義爲本”。
另一位御史周元宏則上書說,“聖人以天地萬物爲師”,學習西方是應該的。西方無論海陸軍皆強於中國,中國無論海防還是塞防,都應該向西方學習,他也引用林義哲《西國聖道考》當中的話說,既然西方國家學習了中國的聖賢之道,“政教大興。文物阜盛”,聖賢之道是中國所長,西國都願意學習,那麼對於“機器奇巧”等西方科學技術,中國也應該學習,並且還要有所發展,爭取超過西方。他在自己的奏摺中還引經據典的考證說。宋明時“機巧之學,中國猶在西國之上”,西方從中國學習了不少科學知識,併發揚光大,至有今日西方科學之興盛。而現在西方既然在這方面超過了中國,那麼中國就更有理由和責任將這些再學回來。是以學習洋學,也不至於讓中國的人心解體。
類似象司馬淵御史的清流士子還有不少,這些人幾乎都是林義哲《西國聖道考》等文章的追捧者,他們在各自的奏疏中紛紛表示了對中國周邊局勢的憂慮,雖然他們仍然頑固的堅持天朝的政教優於西方。但也認爲應該向西方學習,取長補短。這些人的聲音無形當中成了洋務派的極大助力,也成了士林分化的一個徵兆。
林義哲的那篇《西國聖道考》。對於此等局面的形成,可以說功不可沒。
“常苦有倡無和,以致冒險負謗。臺諫之中,現如今也不全是反對之聲了。”李鴻章嘆道。“林鯤宇那一篇《西國聖道考》絕妙文章,真是居功至偉。”
“上次他這篇文章,可謂是破局之作,洋務自此得徐徐漸興。”薛福成嘆息着,又喝了一口酒,“只是這一次,不知他能否再做一篇如此妙文。”
“我明兒個就把這摺子遞上去。先做探路之行!”李鴻章也喝了一口酒,一雙眼睛又放出光來,“咱們這篇文章已然做到了極致,若是他能再來一篇在此文之上者,縱左季高嘵舌,也不必怕了!”
“林鯤宇此人,常出驚人之語,敢爲人不敢言之論 ,若是他真能做出在此文之上的文章,大事可定!”薛福成的眼中也滿是興奮的光芒。
此時的薛福成,並沒有想到,林義哲此時此刻,正在福州做着那篇足以在朝野之中掀起滔天巨浪的驚世文章!
福州,馬尾,林義哲宅第。
林義哲擬就了奏稿,放下了筆,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擡起頭向窗外看了看,赫然發覺,天色已近傍晚了。
想到這篇名爲“請興海軍護海商經略大洋折”的文章足足花費了自己整整一天的功夫,林義哲不由得暗暗吃驚。
這八股文,實在是不好玩……
雖然花費了一天的時間,但林義哲寫出來的這些東西,仍然只是明晰地表達了他心中所想和想要傳達給兩宮皇太后以及朝廷重臣們的意思,文字方面的功夫還是差了許多。
林義哲又看了一遍奏稿,確定意思無誤後,便拿着稿紙,徑直前去徐潤的房間,請徐潤爲他這篇奏稿潤色。
事實上,之前許多林義哲上的奏摺,都是他先把意思寫明白,然後請徐潤幫助修改潤色,甚至直接代筆的。
在這個時代,沒有一個好的師爺,在官場可以說是寸步難行!
林義哲來到徐潤的書房門前,見到裡面的燈光,便輕輕叩了叩門扉。
徐潤在裡面似乎沒有聽到,林義哲透過門窗向裡面望去,看到徐潤正坐在桌前,正專心致志的不知在忙着什麼。林義哲沒有喊他,而是輕輕的用手推開了門,走了進去。
燈燭光下,徐潤正伏在那裡,似乎是在做一件很是細緻的活兒,他全神貫注於自己的工作之中,竟然絲毫沒有發覺林義哲的到來。
林義哲輕輕的走到徐潤的身邊,看到老人正伏在那裡,戴着一副水晶石鏡片眼鏡,將一張張的碎紙片拼接到了一起。
林義哲看到這些碎紙片,立刻明白徐潤在做什麼了。
他是在把那封丁寶楨寫來的被自己一怒之下撕得粉碎的信重新粘好!
看着燭光下徐潤佝僂蒼老的身影,林義哲的心頭,一時間充滿了溫暖和感動。
“先生……”
徐潤驚覺過來,正要起身,林義哲卻按住了老人的肩膀。
“讓先生受累了,歇一會兒吧。”林義哲關切地說道。
“呵呵,不妨事的。”徐潤小心地取過一張宣紙,將已經拼粘完成部分的信蓋好,又在上面小心的壓上了一本書,方纔轉過身來。
“這麼晚了,怎麼大人還不歇着?”徐潤注意到了林義哲的雙眼佈滿了血絲,聲音裡透着濃濃的關懷。
“呵呵,書到用時方恨少,是以才如此吃力。”林義哲笑着說道,“關於朝廷籌議海防的復奏,我寫了個底稿在這裡,還請先生幫我潤色一下。”
徐潤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接過稿紙看了起來。他只看了一幾行,面色便變得凝重起來。
“改‘海防’爲‘開拓萬里波濤’,大人的氣魄當真非凡!”徐潤看完了開頭的一段,便倒吸了一口冷氣。
“先生是覺着我這個題目做得有些大了?”林義哲笑着問道。
“題目是大了些,然不如此,不足以國富民強!”徐潤讀到這裡,已然明白了林義哲這篇文章的主旨,不由得讚歎起來。
“這個摺子,便是衝着那些個反對海防之人來的。”林義哲道,“我怕有詞不達意之處,是以請先生爲我潤色修改一遍。”
“大人放心,此是老朽分內之事,定當給大人做出一篇錦繡文章出來!”徐潤朗聲道。
“那便煩勞先生了。”林義哲道,“先生也知道,此文是需得兩宮皇太后看明白透徹的,所以還望先生改得淺白易懂一些。”
“老朽明瞭,大人儘管放心。”徐潤說道,“老朽儘快幫大人把摺子寫好,大人可以船遞將摺子火速遞上,兩宮皇太后早一日看到這個摺子,大計便能早定一日。”
“先生所言,正合我心。”林義哲點頭道。
徐潤將林義哲打的底稿仔細的看完,便取過紙筆,當場寫了起來,林義哲看着徐潤筆走龍蛇,心中不由得暗暗感佩。
天色漸晚,陳婉注意到林義哲沒有過來吃飯,有些奇怪,便要侍女前去查看,不一會兒,侍女便來回報了詳情,見林義哲和徐潤忙活得竟然連飯都忘了吃,陳婉心知他們定是在忙要事,便吩咐廚房做好了飯菜之後,送到徐潤房中。
對她來說,這一老一少這個樣子,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差不多與此同時,遠在西北的左宗棠,也在燈下急急忙忙地擬着摺子。就在幾天前,他收到了山東巡撫丁寶楨的來信,得知了林義哲欲借洋債以辦海防的消息。爲了不讓林義哲的計劃干擾了他的“西征大業”,此時的左宗棠,也在絞盡腦汗的措着詞。
七日後,北京,紫禁城,乾清宮。
已是入夜時分,但慈禧太后仍然沒有休息的意思。她反覆的看着一份奏摺,時時的陷入到了深思之中。
“妹妹還在看林義哲上的那個摺子?”慈安太后問道。
“嗯。”慈禧太后點了點頭,她表面上雖然表現得仍然很是平靜,但心裡的波瀾卻並沒有平息。
“這林義哲果真不愧爲林文忠公之後,文章竟然寫得絕妙如斯。”慈安太后說道。
“他這文章是好,上面講的理兒,也透徹。”慈禧太后感嘆道,“只是我想不明白,他年紀輕輕,是怎麼想到這些的?這等見識,只怕是林文忠公在世,也斷斷沒有的啊!”
“是啊!滿朝文武,沒有一個能有這樣的見識。”慈安太后點頭道,“若能真的按他在摺子裡說的辦,咱們大清,當真有中興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