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各海口官商製造輪船,宜略仿宋元遺制,設市舶司領之,”郭嵩燾還是象剛纔一樣的侃侃而談,絲毫沒有受劉錫鴻的干擾,“其市舶司由商人公舉,督撫考其名聲,察其才能檄委之,諮其名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三年一更易,而量授以官。”
“郭公所言極是。”聽到郭嵩燾這麼說,陳廷軒很是高興,作爲英國華商領袖,他一直希望祖國能夠保護海外僑民的利益,而如今郭嵩燾不但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而且提出了具體的辦法,他一時間欣喜萬分。
“象海外華民與洋商遇有糾紛,常常申訴無門,若各海口能設官置領以護僑民利益,當爲至善。”
此時儘管郭陳二人談得投機,但劉錫鴻卻一言不發,他的目光,總是在陳廷軒的身上來回的打量着。
“陳公去國謀生,於今有些年頭了吧?”趁着郭嵩燾品茗之際,劉錫鴻突然開言問道。
陳廷軒冷不防劉錫鴻這樣一問,微微一愣,他想了想,感慨道:“自隨先父出海,屈指算來,已經快四十年了。”
“如此說來,是道光年間的事情了。”劉錫鴻“哦”了一聲,又問道,“卻是爲何?”
“只因《南京條約》五口開埠,洋貨大量涌入、低價傾銷,陳某原先小本經營的作坊無以爲繼,一家人生計無着,先父萬不得已,只好將家產賤賣,去外洋闖蕩。”陳廷軒想起了當年的往事,不由得感嘆起來。
“陳公此言,劉某萬萬不能苟同。”劉錫鴻哼了一聲,說道,“生計艱難,至他省可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大清皇輿之內。豈無安身立命之所?難道非要去國出洋?看陳公留洋日久,連祖宗儀冠都忘記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棄,這古訓陳公總還記得吧?”
聽了劉錫鴻的話,陳廷軒心中惱怒,他看着劉錫鴻。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表現。
此時劉錫鴻卻沒有注意到郭嵩燾那驚訝而又惱火的目光,若無其事的端起茶杯嚐了一口。
“陳公去國離鄉,來此蠻夷之地,而今能有所成,也是殊爲不易。而今又受夷主封爲子爵,世襲罔替。古語云: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陳公能得此封賞,當真是可喜可賀。”
聽到劉錫鴻竟然一口一個“蠻夷”“夷”的說話,郭嵩燾很是生氣,重重的咳嗽了一聲,打斷了劉錫鴻的話頭。
“不過陳公在海外經營多年,心尚不忘故國。亦屬難得。”劉錫鴻擡頭看着陳廷軒,又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只是就英夷而言,未免有‘身在曹營心在漢’之嫌了。不過,大義所在,這些末節,也就顧不得了。”
陳廷軒眉頭微皺,看着劉錫鴻。想要弄清楚他說這番話是什麼意圖,他注意到郭嵩燾一個勁的在衝劉錫鴻打眼色,便強忍住了沒有發作。
“先人廬舍,遠在故國,無日不思。”陳廷軒平靜地說道,“只是不能時時歸去祭掃,然國內親友尚在。時時看護,又有書信往來,加之如今電報神速,尚可聊解思慰之情。”
“郭某於京師與鯤宇交厚。臨來英國之時,又曾於住福州鯤宇家中,鯤宇與夫人陳氏前來爲爲郭某送行,鯤宇時常談及陳公,林夫人是新任臺灣巡撫陳湜陳大人之女,提及陳公,言下甚是思念,是以郭某公事一了,便來府上拜望,呵呵。”郭嵩燾藉機轉換了話題,和陳廷軒嘮起了家常,“對了,這便是鯤宇託我捎給陳公的相片。”
郭嵩燾說着,取出了一個信封交給了陳廷軒。
陳廷軒雙手接過信封打開,裡面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是一張“全家福”的合影,在照片的正中,是正襟危坐已現蒼老之態的沈葆楨,他的懷裡抱着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孩(林冠臣),沈葆楨的身邊侍立着林義哲,在林義哲和沈葆楨的身旁,是抱着一個女娃娃(林毓婷)的陳婉和一個年紀稍輕的秀麗女子(李思竹),在她的身前,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林語曦)。
陳廷軒一眼便認出了當年曾寄住在家中數年的陳婉,眼角不由得有些溼潤。
“按輩分,婉兒應該是老夫的侄孫女,吾孫的堂姐了。十多年不見,婉兒都已經相夫教子了。”陳廷軒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剋制住了自己,笑呵呵的說道,“來人啊,讓鴻兒帶妻兒見過二位天使大人。”
老管家應聲而去。不一會兒,陳鴻帶着薩拉和兒子陳偉來到了客廳裡。
陳鴻夫婦上前拜見郭嵩燾,郭嵩燾笑呵呵的起身相迎,而劉錫鴻看到一身西洋裝束的陳鴻夫婦時,臉上不由得勃然變色。
此時的陳鴻一身黑色的西服,打着領結,留着英國式的短髮,顯得英俊而飄逸;而薩拉則穿着英國貴族婦女典型的緊身束胸鏤花連衣裙,裸着纖美的脖頸和小臂,紅髮高綰,雪膚花貌,儀態典雅,恍若童話中的仙女;她拉着的小陳偉則和父親一樣,也是一身黑色的西裝,白色襯衫,打着領結,顯得異常情神。他拉着母親的手,蹦蹦跳跳的走在母親身邊,瞪着墨藍色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來訪的客人。
只要是正常人,看到這美滿幸福的一家三口,都會不自覺的心生羨慕。
劉錫鴻緊緊的盯着薩拉看了半天,食古不化的他面對她驚人的美貌,同樣無法無視。
陳鴻帶着妻兒上前和郭嵩燾劉錫鴻見禮。郭嵩燾起身上前相迎,劉錫鴻猶豫了一下,也還是跟着站起身,迎上前去。
“賢伉儷不必多禮,快快請起。”郭嵩燾扶起陳鴻夫婦,笑着用手撫摸着陳偉的頭,陳偉看着這位面容慈祥的老人,小臉隨即綻放出一個可愛的笑容。
陳鴻夫婦又和劉錫鴻見禮,象剛見到陳廷軒時一樣,劉錫鴻仍是一副傲然之色,只是略略舉手回禮,便轉身回到了座位上。
“陳公有此佳兒佳婦,愛孫繞膝,當真是令人羨慕。”郭嵩燾打量着陳鴻夫婦和小陳偉,眼中滿是喜愛之意。
“犬子不成器,未有功名在身,今年忝爲英王封爲爵士,不勝惶恐。老夫年事已高,而今家中內外事務皆由兒婦薩拉打理,老夫的心思,只在他身上嘍!”陳廷軒笑看着陳偉,陳偉看到爺爺,立刻開心地張開了雙臂跑了過來,陳廷軒俯下身子,親熱地將孫子攬在懷裡。
陳偉雙手摟住爺爺的脖子,四下裡張望着,不自覺的又碰上了郭嵩燾的目光,他象是和郭嵩燾有一種天然的親近感,竟然笑着向郭嵩燾張開了小手。
郭嵩燾顯然非常喜愛這個孩子,他來到陳廷軒身邊,笑着將手指放到了小陳偉的手裡,小陳偉本能的立刻握緊,和郭嵩燾玩起了“拔河”的遊戲。
看到郭嵩燾竟然和這個洋女人生的孩子如此親熱,劉錫鴻的臉色愈發的難看起來。
“真西洋之妲己也!”劉錫鴻低聲用老家廣東新會的土語嘀咕了一句,郭嵩燾聽到這句話,臉色不由得一變。
薩拉若無其事的打量了一下劉錫鴻,微微一笑,用純正的北京官話說道:“劉公祖籍可是廣東新會?”
劉錫鴻聽了她的問話,身子不由得一震,臉上滿是掩飾不住的震驚尷尬之色。
他自以爲剛纔的話這所莊園裡無人聽得懂,但卻萬萬沒有想到,他口中說的“西洋妲己”,竟然是一個精通多國語言的天才!不但聽懂了他剛纔說的廣東土語,而且還由此判斷出了他的老家是哪裡!
“劉大人不愧爲是博學鴻儒,出口即能成章,民婦佩服之至。”薩拉看着劉錫鴻,碧藍色的雙眸如同幽潭般深不可測,“民婦自入陳府,亦隨公婆夫君習得中華詩文,略識歷史掌故,以備小兒時時誦習。”
薩拉說着,回頭對公公懷中的小陳偉說道:“偉兒,給劉大人背一下倉山居士的那首《張麗華》。”
小陳偉眨了眼眼睛,張口背道:“結綺樓邊花怨春,青溪柵上月傷神。可憐褒妲逢君子,都是《周南》夢裡人。”
饒是劉錫鴻飽讀詩書,聽到薩拉讓陳偉背出的這首由“乾隆三大家”之一的袁枚所做的詩,也禁不住暗暗心驚。
聽到陳偉背出這首詩的後兩句,郭嵩燾知道劉錫鴻這一次是自取其辱了。
“正如詩中所言,褒姒和妲己,若是遇到了賢明的君王,也一樣能夠名留青史。所謂的狐媚惑主,不過是後世文人爲暴虐無道之君的亡國之敗找的些許託辭罷了。若是君王賢明,又豈能天下大亂?那些讀書人一邊指責前朝昏君無道是滅國之根,一邊卻又將昏君無道之緣由歸在區區幾個弱女子身上,倘若偌大的國家真毀於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之手,那堂堂華夏男兒又有何臉面自處呢?”
薩拉看着劉錫鴻,眼中閃過一絲輕蔑之色,但她說話的語調依然如平時般溫柔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