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館當中,一定有人當了‘清探’!”看到柳原前光竟然敢質問自己,大久保利通大怒,毫不顧及使館衆人顏面的將自己的真實想法說了出來。
“大久保閣下!您怎麼能這樣!”柳原前光憤怒已極,幾乎是衝着大久保利通咆哮起來,“您知道您在說什麼嗎?您知道您的話會給在這裡忠心耿耿的爲帝國工作的人們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嗎?”
大久保利通見到柳原前光衝自己跳着腳大喊大叫,心中惱怒不已,他有心想要狠狠的回敬,但顧及柳原前光“皇親國戚”的身份,強行的嚥下了這一口氣。他沒有再去和柳原前光爭吵,而只是重重的從鼻子裡發出“哼”的一聲,將手中的山參丟給了伊藤博文,怒瞪了柳原前光一眼,自顧自的轉身離去。
看到大久保利通怒氣衝衝的走了,伊藤博文嘆息了一聲,將手中的山參交給了柳原前光,衝他安慰般的點了點頭,然後便轉身快步去追大久保利通。
大久保利通回到了他的房間裡,坐了下來。
伊藤博文快步走了進來,當他重新看到大久保利通時,赫然發現大久保利通臉上的怒氣已然消失了。
“甲木,您真的認爲,使館中,會有清探?”伊藤博文問道。
“那你怎麼解釋那兩支人蔘?林義哲怎麼會知道副島君病重的消息?”大久保利通反問道。
“說不定是他沒有看到副島君,瞎猜的也說不定。”伊藤博文說道,“甲木,你第一次和這個人打交道,可能不知道。這個人觀察力極其敏銳,絕非一般人可比。”
“希望是你說的那樣,俊輔。”大久保利通看着伊藤博文說道,“但是,我們不可以放鬆警惕!”
“對。”伊藤博文點頭道,“我會叮囑柳原君。讓他……在安排人做那些事的時候,小心些。”
“那些事,不要全都交給他,你要參與,明白嗎?”大久保利通說道。
“好的。”對大久保利通的疑神疑鬼,伊藤博文的心中雖然頗不以爲然。但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
他明白,現在絕不是他們這些人起內鬨的時候!
這時木戶孝允也走了進來。伊藤博文於是便開始和他們二人商議起下一步的行動來。而就在日本人進行密謀的時候,他們的對手,也並沒有閒着。
一輛馬車出了總理衙門,並沒有直接前往林義哲居住地也是外官來京下榻之所的賢良寺,而是奔城外而去。
林義哲的目的,一是爲了刻意避開同柳原前光等日本“故交”會面。免遺清流言官口實,再也是順路散散心,看看這個時代的北京城的風景。
林義哲靜靜的坐在馬車內。透過車上的紗窗凝視着漸行漸遠的北京城牆,這座在後世遭到無情的拆毀厄運的古城牆現在看起來已然不再具有當年力保它的樑思成先生所稱讚的建築美學,那些即便在此時算起也是經歷了幾百年滄桑的老城磚看起來斑駁陸離,和鋸齒一樣的堞雉上一起構成了這道逶迤綿延的暗灰色長牆,灰壓壓陰沉沉,讓人望之即產生一種難言的壓抑,只是城下護城河裡碧波盪漾的流水,還有河岸上那幾株青翠欲滴的柳樹,讓人還稍能感覺到幾分活氣兒。
“鯤宇在看什麼?”坐在車內上首位的郭嵩燾饒有興味的問道,現在的他已然去了官服,只穿了套細葛長袍,外加一件馬褂,頭上一頂瓜皮小帽,看上去頗似個輕車出行的三家村學究,只有鼻樑上架着的那副夾鼻眼鏡看上去有些不倫不類,卻也恰到好處的遮掩住了他臉上的神情。
“呵呵,我只是遠觀這北京城的城牆,突然生出了幾分感慨。”林義哲聞聲隨即轉向了郭嵩燾,頗有感觸的回道答道。
“哦?”現年五十六歲的郭嵩燾眉毛一挑,笑道:“感慨?鯤宇可否說來給聽聽?”
“郭公可知,”林義哲略思忖了片刻,說道:“我是看這百年古城,還有城前的流水楊柳,不由得想到了我大清的洋務。”
他轉過身直面着郭嵩燾,從容說道:“這北京古城,若在百年之前,端的稱得上是固若金湯!可在這如今之世,以前日裡獻給郭公看的圖冊上法蘭西施耐德炮和德意志克虜伯炮之威力,洞穿這古城牆亦不過旦夕間事……而既然此等水陸關隘已不足峙,那我大清自當勤修武備,用西法,練精兵,以爲國之干城。可這洋務已經辦了多年,其實效只不過如同這城牆外的垂楊柳一般,只是個點綴而已……”
他這番話說得已幾近刻薄,對面的郭嵩燾也禁不住聳然動容。
“想不到,這一道城牆,幾株楊柳,竟能讓鯤宇生出這許多感慨。”郭嵩燾微笑道:“不過,這倒並未在老夫意料之外……”
“郭公果然知我。”林義哲看着已顯老態的郭嵩燾,心中禁不住暗暗嘆息起來。
郭嵩燾能夠猜到他林義哲的心裡所想,但卻猜不到,他未來的命運,會走向何方!
在原來的歷史時空中,閒居多年的郭嵩燾因日本入侵臺灣之故,作爲懂洋務的人才奉詔來到北京,並被慈安、慈禧兩太后召見,不久被授福建按察使。幾乎同時,遙遠的雲南中緬邊境突然發生英國教士馬嘉理在與當地居民衝突中被殺的“馬嘉理案”。那時的郭嵩燾不會想到,這一事件最終會影響自己晚年的命運。
“馬嘉理案”發生後,清政府手足無措,只得答應英國的種種要求,其中一條是派欽差大臣到英國“道歉”,並任駐英公使。選來選去,清廷決定派郭嵩燾擔此重任,因爲他向以懂洋務著稱。
中國派駐出使大臣的消息傳開,引起軒然大波。因爲千百年來。中華文明一直以其燦爛輝煌輻射四方,引得“萬方來朝”,認爲其他國家都是蠻夷之邦的“藩屬”,定其要派“貢使”來中國朝拜,決無中國派使“駐外”之說。簡言之,在中國傳統觀念中。對外只有體現宗(中國)藩(外國)關係的“理藩”,而無平等的“外交”一說。在19世紀後期,雖然中國屢遭列強侵略,但這種對外觀卻並無改變,認爲外國使節駐華和中國派駐對外使節都是大傷國體的奇恥大辱。所以,郭嵩燾的親朋好友都認爲此行兇多吉少。爲他擔憂,更爲他出洋“有辱名節”深感惋惜。認爲中國派使出去“徒重辱國而已。雖有智者無所施爲”,郭“以生平之學行,爲江海之乘雁,又可惜矣”。“郭侍郎文章學問,世之風麟。此次出使,真爲可惜。”更多的人甚至認爲出洋即是“事鬼”。與漢奸一般,滿城風雨,沸沸揚揚。當時守舊氛圍極濃的湖南士紳更是羣情激憤,認爲此行大丟湖南人的臉面,要開除他的省籍,甚至揚言要砸郭嵩燾的家。
在強大壓力下,郭嵩燾幾次以告病推脫,但都未獲準,終在1876年12月從上海登船赴英。行前,朝廷應總理衙門之奏請,詔命郭嵩燾將沿途所記日記等諮送總署。此正合郭嵩燾之意,他早就想將自己所瞭解的西方富強之道介紹給國人,使國人從“天朝上國”、視異域文明爲異端的迷夢中驚醒。經過幾十天的海上航行,他於1877年1月下旬到達倫敦,立即將這幾十天極爲詳細的日記題名爲《使西紀行》寄回總署。在日記中,他不僅客觀記述了所見所聞,而且對這些見聞作出了自己的評價。從途經十數國的地理位置,風土民情,風俗習慣,宗教信仰,到土耳其開始設立議會、制定憲法的改革,蘇伊士運河巨大的挖河機器,“重商”對西方富強的作用……全都作了介紹,儘可能讓國人對世界有更多的瞭解,擺脫夜郎自大的狀態。但總理衙門剛將此書刊行,立即引來朝野頑固守舊者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誅筆伐,一時間羣情洶洶,言官彈劾他的奏章多如雪片,很多人上奏要求將郭嵩燾撤職調回,只是由於找不到合適人選,清廷未能將他召回,但下令將此書毀版,禁其流傳。
在駐英大使內,郭嵩燾還面臨着與自己的副手劉錫鴻愈演愈烈的“窩裡鬥”。劉錫鴻得到清政府中保守派大員“北清流”領袖李鴻藻的支持,暗中監視郭嵩燾的一舉一動,不斷向清政府打郭嵩燾的“小報告”,列出種種“罪狀”。其中最爲嚴重的罪狀是說郭嵩燾向英國人詆譭中國朝政,向英國人妥協等等。對劉錫鴻的陷害,郭嵩燾當然備感憤怒,竭力爲自己辯誣。二人的關係勢同水火,滿城風雨,無法調和。在郭、劉二人“內耗”日甚一日的情況下,清政府於1878年8月下令將二人同時調回。本來清廷還擬將郭嵩燾查辦治罪,後在李鴻章、曾紀澤等人的反對下才不了了之。
1879年1月末,郭嵩燾離開倫敦,啓程回國。到達上海後,他心力交瘁,請假歸鄉。5月回到故鄉長沙時,等待他的卻是全城貼遍揭貼,指責他“勾通洋人”。不久,朝廷便詔允其退休。就這樣,郭嵩燾在一片辱罵聲中離開了政治舞臺。以後他仍時時深憂國事,常向友人傾談自己對社會、政治的種種看法,一些開明之士對其學識也盛讚不已,對其不爲朝廷所用深爲惋惜,但終不再被朝廷起用。1891年7月18日,郭嵩燾在孤寂中病逝。他去世後,李鴻章曾上奏請宣付國史館爲郭嵩燾立傳,並請賜諡號,但未獲朝廷旨準。清廷上諭再次強調:“郭嵩燾出使外洋,所著書籍,頗滋物議,所請著不準行。”
郭嵩燾的悲劇當然有他個人的原因,如書生氣過重,不知通權達變,不諳官場規矩,生性耿直卻屢因耿直招禍,才華橫溢識見過人卻不免持才傲物……但這更是時代、社會的悲劇。倘先驅者不爲時容,屢遭打擊迫害,受害更深、更遠的,恰是那個時代、社會自身!
那麼,要用什麼樣的辦法。來改變郭嵩燾的命運呢?
而現在,因爲自己的關係,郭嵩燾提前了幾個月出現在了北京城,並且被任命爲自己的副手,協助自己和日本人進行談判。
今天,在這第一輪和日本人的談判結束之後。郭嵩燾便主動要去林義哲那裡借書看,順便商討下一步如何對付日本人。
“中國書生狃於不勤遠略,海外事勢夷情,平日置之不講,故一旦海舶猝來,則驚若鬼神。畏若雷霆。必得加以改變纔是。能夠知彼虛實,然後徐籌制夷之策。是誠喋血飲恨,冀雪中國之恥,重邊海之防,免胥淪於鬼蜮也。”郭嵩燾道,“而今庚申之役已然過去多年,舊恥似已忘卻。此次日本侵臺,先是畏敵如虎,一夕數驚。聞得海陸得勝,便又淆於羣哄,輕言征伐。而今日人前來求和,你瞧着吧,還不知會冒出什麼風兒來呢。”
“我倒要看看,他們還能說些什麼?”
林義哲知道郭嵩燾是在提醒自己小心言官的彈劾,但他想到自己已經給這幫傢伙挖下的大坑,心中不由得竊笑不已。
“老夫自從看了鯤宇所輯的那《外國師船圖表》,便一發不可收拾了,呵呵。”郭嵩燾不想讓林義哲心中憂慮攪了今天的好心情,便換了話題,和他聊起了西學來。
“鯤宇可知,當年我初讀《海國圖志》,如獲至寶,那書初到我手中,本是剛出的刻本,整齊簇新,哪知經我這一讀,翻來翻去,折角打記,把書看成了一把醃菜,去還書給人家的時候,紅着臉賠了一百二十個小心,後來請人家去了前門廣和居小酌了一番,纔算了事。”郭嵩燾講起往事來,笑道,“這一次借了鯤宇的書,斷然不會如此了。”
“郭公客氣了,呵呵,那書是我自己刊印的,舍下還有多部,預備分送當路諸公,郭公手中那一本,便送於郭公好了。”林義哲笑道。
“那我便不客氣了,呵呵!”郭嵩燾聽到林義哲贈書於他,顯得十分高興。
“等到這次和談之事了結,我請郭公上艦一觀,郭公對這西洋船學炮手,當更有所得。”林義哲說道,“我今日便奏明皇上,將船政水師三艦調給北洋,充實津沽防務,不日便可來沽,屆時若是公務不忙,便請郭公往觀。”
聽到林義哲要調動軍艦來天津,郭嵩燾明白林義哲的用意是要震懾日本人,不由得微笑起來。
“看樣子,鯤宇是真的要狠狠的從日本人身上敲上一筆了。”郭嵩燾想起今天和日本人談判的情形,不由得又有些擔心,“鯤宇確有把握,日本人肯向咱們吐錢出來?”
“當然。”林義哲肯定地點了點頭,“他們要是敢不吐錢出來,咱們便真的軍艦大炮前去問候,屆時不由得他們不吐出錢來。”
“鯤宇打算要日本人吐多少錢出來?”郭嵩燾問道。
林義哲詭秘地一笑,伸出了五個手指,在郭嵩燾面前晃了晃。
“五十萬兩?”郭嵩燾試着回答道。
林義哲笑着搖了搖頭。
“難道是五百萬兩?”郭嵩燾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林義哲收了手,不可置否地笑了笑。
“這……未免太多了罷?日本人只怕未必肯拿出這些錢來。”郭嵩燾有些擔憂的說道。
看到郭嵩燾吃驚的樣子,林義哲在心裡暗笑不已。
他想不出來,郭嵩燾聽到自己真正的要價時,會是怎樣一種表情。
“郭公就瞧好吧!”
七日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中,中日雙方就臺灣問題的第二輪談判正式開始。
“……本官此前業已聲明,在這次的不幸事件當中,我國政府是沒有直接責任的。”大久保利通說道,“我國政府根本沒有發動戰爭的意願,也沒有給臺灣番地探險隊的賊徒們任何這樣的命令!我國政府甚至派官員前往長崎,阻止他們出海,但卻錯過了時間!所以他們才得以出發!這是賊徒們的暴走!不是我國政府的意願!”
“但是貴國賊徒們的行動,對我國來說,是不折不扣的戰爭行爲!”林義哲沉聲道,“貴國政府就應當負發動戰爭的責任!”
“臺灣生番探險隊只是進入臺灣番地,同生番發生了爭鬥,並不能說這是一種戰爭行爲。”伊藤博文平靜的說道,“象‘羅妹號事件’(即‘流浪者’號事件)中,美國武裝人員也曾同生番發生爭鬥,但那一次,貴國政府卻並沒有認定,美國政府負有發動戰爭的責任。”
愛情裡最忌諱的是:兩人都幻想着彼此的未來,卻也總惦記着對方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