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黎徵谷口中這費勁千辛萬苦說出來的話,風若凌整個身子都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般,直直的站在那裡,再也沒有向前走一步,雙目發直地瞅着正努力睜開眼睛看着她的黎徵谷,嘴脣發白,一直在顫抖着,像是忍不住要說出什麼話來了,但是那貝齒又不斷地咬着下脣瓣,半個字也沒有從口中跑出來。
趙公公聽到黎徵谷口中所說的話,心中更是痛苦萬分。這會兒,他一個做奴才的不該插嘴說些什麼,可是他還是忍不住轉過頭來將目光鎖定在了風若凌身上,一心期望着她在看到皇帝現下的模樣,感受到他那一心向死來求得她原諒的決心之後能夠爲之感化,從而將心防全部都卸下來,將以前的那些仇恨都放開,能夠真正地原諒皇帝,認了他這個父皇,勸他能夠放棄絕食這一舉動,從此以後,這一對父女能夠好好地在一起生活,彌補之前這二十多年的遺憾。
他自小就被送進了皇宮,很久都沒有同宮外的世界接觸了,但是他還是有聽說過民間的一句俗話——夫妻沒有隔夜仇。
夫妻之間,沒有血緣關係,都沒有隔夜仇。他們兩個人還是有着血濃於水的親情的父女,又爲何會有這滔天般的血海深仇呢?這世間所有的仇恨,在血緣親情之前,還不是應該被瓦解得徹徹底底的麼?
黎徵谷說出那句話真的是費盡了自己的力氣了,他先前伸出了手想要去觸摸風若凌,眼見着她走過來了,他心中亦是感到高興。可是這會兒,手艱難地擡着,她卻不再前進,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了,他心中的那點喜悅也像是高高飛着的風箏突然沒有風的助推了,而從上方打着旋兒掉落了下來。
“你那天說過的……只要朕去死,你就……就原諒朕。”黎徵谷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堅持不住,落在了牀上,在明黃色的錦被的映襯之下,那消瘦的手腕蒼白得驚人。這哪裡像是一個吃穿不愁的一國之君,簡直就是一個形容枯槁的老
人。
他每從口中吐出兩三個字,都會重重地又艱難地喘出幾口粗氣來,好似每一次呼吸都會消耗他的生命:“凌波她向來都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你說過的,不能反悔……”說完這些話,他好像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眼皮緩緩地合上,好半天都沒有動靜,只有胸口那微弱的起伏,和那略顯粗重的呼吸顯示出,他還是活着的。
趙公公看着這種情狀,急得不得了。他的目光不住地在風若凌跟黎徵谷之間打探着,既要注意着黎徵谷的情況,害怕他有個萬一,也要注意着風若凌的情況,期盼着她能夠軟化下來說一些能打動黎徵谷的話。
風若凌站在那裡一直都沒有動靜,面上雖然是努力維持着不爲所動的平靜表情,可是內心的狂瀾卻是怎麼也掩不住了的。
下嘴脣已經被咬得破了皮,細微的血絲滲了出來,爲那慘白的脣瓣抹上一絲血色,卻並不是讓人顯得稍微精神一些,反而是更加襯托出她的蒼白無力。
“我只說‘也許’,又沒說‘一定’,你覺得你這樣做我就真的會原諒你麼?”風若凌終究還是忍不住開了口,看着眼前的黎徵谷,她的心中真的是百感雜陳,一時之間,愛恨交織,根本也分不清楚這其中的界限。
黎徵谷沒有任何反應,既沒有睜開眼來看着她,也沒有開口回她的話。
房中再沒有其他的聲音,就像是完全靜止了一樣。
這樣的安靜,讓風若凌止不住地心慌起來。她的身子微微動了動,又往前走了兩小步。
“若是……”就在這時,牀上又傳出了黎徵谷那虛弱到了極點的聲音,風若凌的目光一直集中在他的臉上,他再度睜開了雙眼,雖然視線是投在她身上的,但是雙瞳看上去已經沒有什麼焦距了。
黎徵谷現在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只能依約看到一個藍色的身影,他的臉上露出一個虛弱又無奈的笑容,笑容中透出滿滿的苦澀
來:“若是你真不打算原諒朕,朕也無可奈何了……無論原諒不原諒,即便是‘也許’,朕也願意賭一把……無論這個賭是贏了還是輸了,朕只要能與你孃親相見便也是一個好的結果……”
他的這一番話落到了風若凌的耳中,掀起了她心中的風暴。儘管每一個字說出口都是很輕的,但是那一個個字又像是縛上了千斤的重量一般,重重地壓上她的心頭,壓得她都喘不過氣來。
她是恨他的,二十多年來都是在恨着他,恨他的絕情,恨他的趕盡殺絕。若是他死了,她也算是報了孃親的仇,這應該是遂了她的心願了纔對,可是爲什麼看到他行將就木的時候,自己的心卻那麼沉重?
她是真的有那麼恨他麼,恨他恨得巴不得他去死?
風若凌垂在身側的兩隻手都不由地收緊了,攥成了拳頭,雙腿有些發軟,她竟覺得自己現在有些站不住了。
“風……若凌,你孃親倒是給你取了一個很好的名字……你跟她長得太像,但是,你的結局一定不會像她……”黎徵谷露在被子外面的那隻手動了幾下,想要擡起來,可是努力了半天之後,發現還是使不上勁來,便只好放棄。
人人都只想着做皇帝有多好,這普天之下都是他的土地,都是他的子民,每個人都得聽他差遣,生死都取決於他,他能夠錦衣玉食,吃穿不愁,又有那麼多人伺候着,簡直是像做神仙一般。可是,也只有真正做過皇帝的人才知道這樣的位置坐着到底好不好。做皇帝做了那麼些年,他自認在政道之上是個有所作爲的好皇帝,可是單單作爲一個人,一個男人,他卻是失敗的。自己心愛的女人,他保護不了,自己的女兒,也不認他這個父親,生命中這最重要的兩個女人,他是有愧於她們的。
這大半輩子,他都在悔恨中度過,日日都在想着如何彌補自己的過錯,可是到頭來,也許這最想要彌補的過錯也無法如他所願地填補完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