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經是四月了。
白家開始熱鬧起來,所有的家丁下人都忙亂着,倉促的準備。
清洗地毯和帷幕,打掃房間,擦拭古董器具,商量着擬定菜單,還有向天下廣發請帖。
這是白家未來少主的弱冠之禮,理所當然的隆重非凡。
就連青霜閣也派人來幫忙,三娘也停了半月的活計,過來幫助他們漿洗衣裳,採集菜色。
雖然,三娘依舊氣惱些,爲了如今一開始那胡說八道的藉口。卻依舊盡心盡力的幫他。
這幾日,城裡最好的衣店不斷有人來,上好的裁縫爲他量身定製衣衫鞋襪,卻總也找不到他人。白如今趁着衆人慌亂,就滿園子的亂轉,這幾日一直在廚房裡,跟着三娘一齊品嚐菜品和甜點。
洛陽城的最好的幾家酒樓的大廚都被包下來,專門負責這次的菜品。
四月初一,天下各門各派的前輩和江湖豪俠就到了,白家上下又忙碌着招呼客房。
四月初二,晚上照例是一頓豐盛的晚宴,足足設了十桌,將整個大堂擠得水泄不通。
如今卻要按桌敬酒,待一圈喝下來,臉上也有了微微的酡紅。
這一場晚宴,一直鬧到了後半夜,才漸漸收場。奇怪,紈絝公子喝了那麼多酒,卻總也不醉。在那些趔趄的江湖豪客裡,越發顯得活躍。
夜色很好,滿天星斗。
庭院裡的槐花開了,芳香如蜜。
如今在夜色裡遛彎兒,站在槐花樹下,留着口水看滿樹的芳澤。槐花蜜可甜了,還有一股子特有的芬芳,用那種*來做點心,可是一流的。
“臭小子,成大忙人了。”樹枝上陡然聲起,幾朵槐花就落下來,掉在他臉上。白如今剛嚇了一跳,只覺得肩膀上一沉,天鷹便已經站在他的肩頭,顧自梳理着羽毛。
他一回頭,就見黑衣劍客緩步而來。
“阿雲,好————久不見!”
卻也是,足足有三四日不曾相見。這幾日忙着品菜,他玩得不亦樂乎。
厲雲頓步,站在花影下,只是慢慢地說。“明日,過了你的冠禮。我和公主就要起程。”
如今笑着點點頭,“我不送了,本少爺可是很忙得!對了,你們怎麼走?”
厲雲想了想,還是原原本本的告訴他。“青霜閣已經安排下了馬車。等行到了兩州交界,就乘着天鷹上去,繼續尋找風之國的天空之城。”
如今笑着點點頭,卻做了個大鬼臉,“沒有我在的日子,不要想念我呀!”他肩膀上的天鷹聽了這話,只是黯然:如今他竟然真的不跟來了。
這樣……反而好麼?
厲雲沉默不語了,只是站着。
“有空給我寫信,我若是有空,會回信的。”他笑得沒心沒肺,絲毫沒有離別的傷感。
“……”厲雲終於擡起頭,緩緩笑了。“如果……我能活着回來,就再找你喝酒賭骰子。”
“別如果了,”如今卻狡猾一笑,往懷裡掏出骰子和賭盅來,又順着袖子溜出一瓶酒,“現在就賭一把如何?就當爲你餞行!”
真是服了他了,難爲他怎麼隨身藏了那麼多東西。
厲雲仔細的想了一想,卻只是淡笑着,順着槐花樹席地而坐。
兩人對酌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
這樣的夜裡,也是喝酒的好時候罷。
“二少爺,快起來!”
一大清早,萃影和紅綃就急匆匆的闖進來,一迭聲的叫嚷。
如今還迷糊着,就被兩人連拖帶拽地拉起,給他換上新衣,用銀冠束起頭髮。昨夜跟阿雲猜了半夜的拳,他根本就沒有休息好,被兩個大丫頭扯着穿衣整裝的時候,又昏昏欲睡。
萃影瞧他疲累的樣子,焦急的不得了。終於含着一口溫水,噴了他一臉。
如今這才甦醒,溼潤的手巾已經附上來,有些發狠的擦着他的臉。“輕點兒,我英俊瀟灑的容貌!”他在手巾低下叫囂,笑意盎然。
“還不快點兒!車隊都在外面等着了,要先去鳳山祖墳那裡祭祖,才能回來行冠禮,多少事兒等着呢!”萃影心急火燎,倉皇的幫他穿靴子,旁邊的紅綃已然上來,將家傳的祖玉給他佩在腰上。
外面的家丁卻已經在叫門了,四五個人下人涌進來,不由分說就將他擡起,直接塞到院子裡的軟轎裡。
辰時整,車轎隊伍準時出了白家的大門,浩浩蕩蕩的朝東郊外的鳳山而去。
這一路上近乎行了一個時辰,他在轎子裡百無聊賴,拉開窗子一看,瞧着田埂上已經是一
片蔥綠,打赤腳的小孩子在草梗上嬉笑追趕着,有的孩子還放出了斑斕的紙鳶,將湛藍的天空點綴一新。
孩子們瞧見了這一羣車隊,知道是哪家大戶的有喜事,便嬉笑叫嚷得跟在車隊之後,討得幾塊糕餅糖果。如今不自意的撇了撇嘴,感覺這個儀式搞得像嫁娶似的。
終於,入了山,周圍開始顯現出大片荒蕪的墳塋。又走了一會兒,前頭的車隊漸漸停了,白馬上的大哥下落馬來,過來掀開了他的車簾。
他乖乖的跟着大哥出來,放眼就瞧見他家連綿千里的祖墳,又乖乖的跟着大哥走過去,在父母的墳前跪拜下來。
旁邊的下人瞧他們跪好了,就敲了一下手裡的銅鐘。特特請來的高僧慢慢上來,站在墓前排開一排,唸誦經文。
旁邊的哥哥也已經拿出禱文來,朗聲唸誦。
“大道直如發,春日佳氣多。五陵貴公子,雙雙鳴玉珂。犀渠玉劍良家子,白馬金羈俠少年。京華結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今四月初三,副都人家萬石門,次子如今乃此行冠,高祖庇護……”
如今在一旁聽得頭皮發乍:大段大段都是拗口晦澀的禱文,只是聽一聽,就覺得腦仁疼痛,苦不堪言了。偏偏那文章竟然長的要命,他越聽越昏沉,直覺如百十隻蚊蠅在他耳邊低聲哼唱,催他入眠。
他終於敗在那催眠曲之下,身子跪的筆直,眼睛卻閉上,腦袋一點一點,一幅唯唯稱是的模樣。觀禮的人都揹着他,沒瞧見他的睡相。幾個才學淺淡的江湖豪客已然暗自折服——沒想到這白家的傳人不但武功佼佼,而且文采風流,那麼艱澀拗口的禱文,他竟然也聽得津津有味,點頭稱是。
也不知又過了多久,猛聽得耳邊一聲鳴鐘,他這才甦醒,瞧着哥哥已經叩拜下去,連忙彎腰,也跟着跪拜。
繼而,墳前架起火盆,白如舊將那禱文,連同一摞紙錢燒掉了,然後再拜。如今暗自僥倖,卻笑得合不攏嘴——把那勞什子的燒給爹孃,他們也看不懂。
祭祖禮成,一行人又上了車隊,浩浩蕩蕩的折返。
他把握時機,好好的在那轎子上眯了一會兒。
就這樣折騰了一個來回,算算時間卻已經到了午時當中,太陽正懸在頭心上,只是熱。
何止是熱,又餓又累。一行武林人也被那車馬顛散的沒了氣勢,只是耷拉着腦袋等儀式結束,好痛痛快快的吃上一頓。
車隊漸漸的就入了門,丫環下人穿插的請客人下來,就往大堂裡請。大堂內也設着祖宗的牌位,並一案供桌酒品,上好的線香在爐子裡繚繞,將整間閣子薰陶的宛若仙境。
如今被衆人引着,在供桌前的蒲團上跪了,卻悄悄的擡頭,瞅着一桌子供品流口水。
旁邊又有人站着,唸誦一大段吉文。他越發餓了,只覺得腹內飢腸轆轆。現在後悔的不得了,爲什麼不早起來一會兒,就能吃着早飯了。
終於,吉文的唸誦結束了,大家推舉出最德高望重的老者,上來爲他行冠禮。
下人端上來的金絲托盤裡,襯着流水紋樣的金絲帕子,帕子上就託着一盞“銀冠”。
“賢侄,恭喜。”老者從花白的鬍鬚裡噴出唾沫星子來,如今卻不敢妄動,眼睜睜的看着那星子濺在臉上,卻也不敢伸手去擦。
同喜同喜……白如今在心中暗暗說着,只是覺得好笑。趁着那人轉身取冠的瞬間,快速擦了一下面頰子上的唾沫星子。
老者捧起銀冠,先轉過身去,對着衆人示意一圈,這才轉過身來,端正的帶在了他的額頭,還扶了一扶。如今就故意繃緊了臉上的肌肉,做出一幅大義凜然,甚至是視死如歸的嚴肅表情。心裡卻在祈禱着,快點結束,快點結束罷。
終於,周圍的掌聲頓起,鼓得興奮非常,爲了這個終於的收稍。
“各位,請到後堂用膳。”身爲主持者的白如舊難得微笑,慢慢的舉手示意。
那掌聲越發激烈了,似乎還夾雜着叫好聲。
眼瞧着衆人一溜煙的散去,如今這才從地上爬起,卻覺得膝蓋疼,屁股疼,脖子疼。萃影和紅綃快步過來扶他,也是一臉喜色。
他瞧着四下沒有外人,連忙將頭上那個四五斤重的白玉銀冠摘下來,塞到了萃影懷裡,一面還說着,“快收起來,千萬別讓我再看見它!”
“二少爺,”紅綃笑嘻嘻的幫他整了整衣容,提醒。“入席罷?”
如今卻不答應,溜着腿趴在隔斷屏風上向後堂一看,只是汗顏,卻忽而一轉頭,“萃影紅綃,咱們去我房間前庭的槐花下開一桌,把三娘,還有菖蒲也
請過來。”
兩個少女笑着應了一聲,便先去廚房準備了。
如今也不顧自己的大禮,就溜達着,往自己房間那邊走去。
走了不久,卻見着前面的層巒裡一閃,竟然是厲雲牽着美沙亞,帶着天鷹慢慢行來。
“去哪裡?大堂那裡不是有宴席嗎?”如今驚詫的招呼,問。
“等宴席散了,走的人太多,不方便。我們現在就走了。”厲雲頓步,慢慢解釋。
“也不急在這一時,我私設小局,來吧?”他依舊笑眯眯,卻並不曾像往常一樣去拉美沙亞得手,淡淡邀請。
厲雲卻只是搖頭,看了看他,終於拉起小公主就走。“如今哥哥……”女孩子不忍分別,眼圈又紅了,不肯走,只是回頭看他。
“路上小心!”可他的表情只是喜,笑得完美無缺,朝衆人揮了揮手。
天鷹陡然覺得氣憤,這紈絝公子,竟然是如此絕情絕意的人。它便陡然翻飛而起,冷冰冰的,“白如今,是我看錯了你!”
如今卻笑着撇撇嘴,喃喃,“你似乎就沒看對過人罷?”厲雲定定得看了他幾眼,終於只是一笑。點頭。
他也早就該知道,紈絝公子是什麼樣的人。
如此罷了。
以前的那些話……
如此罷了。
厲雲驀然轉身,拉起美沙亞就走。青霜閣的馬車正在門外等着,他們也該啓程了。
註定,他和那個紈絝公子,不是一類人。
然而,還沒走到門口,美沙亞就低聲哭起來。他拉了拉女孩子的手腕,什麼也不曾說。
眼睜睜的瞧着那兩人一鷹遠了,如今的笑容卻一直留在臉頰,完美無鑄。
耳邊似乎快速的掠過去了什麼,他終於舒了口氣,轉身往花園走。
“叔叔!”還沒走到槐花樹下,那樹下的一襲衣裙就陡然竄起,急步快跑過來!
“菖蒲!”如今笑着抱住跑來的女孩,舉高高,“讓我看看,菖蒲長高了沒有?胖了沒有!”
女孩子在他懷裡咯咯直笑,用力的揪着他的頭髮,“壞叔叔,都不找我玩!”
白如今笑着將她放下來,拉着她走到桌邊,“這不是回來了麼。這半年你乖不乖?”孩子用力的點點頭,眸子裡光芒閃閃。
他拉着孩子的手,突然問道,“有沒有好好練功?咱家傳的八卦掌你練到哪裡了?”
白菖蒲卻得意洋洋起來,小臉通紅,“八卦掌我都練到雲式了,爹爹說明年就教我天式的招式,厲害罷!”
“厲害厲害。”如今迭連點頭,卻俯下身來,半開玩笑的,“菖蒲,加油呀,白家的未來就靠你了呢……”
這樣又鬧騰了一下午,三娘也走了。萃影和紅綃收拾着杯盤狼藉。
如今卻覺得疲累,慢慢的踱到房間裡去,早早的就上了牀。萃影送女兒茶來的時候,瞧他正躺在牀上,卻不曾入睡。
“怎麼這麼早就睡了,身體不舒服麼?”翠衣少女關切的迎上來,微微摸了摸他的額頭,感覺了一*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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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如今裂開嘴笑,“想早睡了。別弄茶了,晚上會睡不着的。”萃影點點頭,起身將他脫下來的衣衫掛好了,才漫不經心的問,“厲雲公子和美沙亞走了?”
如今應了一聲,真的有些疲累了。
翠衣少女瞧他累了,便笑着,“早休息也好。剛纔遇到大少奶奶了,她說王婆介紹了一家閨秀,讓你們明日見個面。據說對方是洛陽的大戶,身家也好,人長得也漂亮。”
相親嗎?如今卻陡然來了興致,興奮的直起身來,“萃影,你把我收藏的那個大美人的紙鳶拿出來,跟我哥說,明兒我跟那家女子去放風箏!”
翠衣少女卻疑惑了,不知道一向牴觸相親的他,怎麼就突然來了興致,轉過頭來,有些不相信的反問了一句。
“是真的啦,你沒聽錯!”如今竟然興奮的披衣下榻,在牀前來回踱步。卻忽而又想起了什麼,囑咐,“萃影,明日中午的時候,將我那件銀絲,繡着鳶尾花紋的長衣拿出來,我下午要穿。”萃影應了一聲,卻還有些將信將疑。
“哎呀,快去跟我哥說呀,站在這裡幹什麼?”如今卻涎皮賴臉的上來,將翠衣少女推出門去。
萃影站在門外,還是覺得有些茫然。
他怎麼就突然轉了性,想要安定下來了?
難怪老人總是說,男子是要等着大了一些,纔會成熟起來。
只是剛行了冠禮,性子就來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還是有些怵目驚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