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端木青的這樣的說法,陳芝筠倒是能夠接受,並且也認爲或許這樣悄悄的出訪,反倒是有了一點真心的味道。
出了臨水鎮,陳芝筠帶着他們一路往離江邊去。
郊外的良田已經變成了一整片的水面,可以看到很多民舍都被水沖毀,到處都可以看到許多的斷壁殘垣。
雖然是初夏的時節,這裡並沒有什麼綠色,只有灰濛濛的一片。
能吃的東西都已經被吃乾淨了。
陳芝筠走了沒有多久便要停下來歇兩口氣,後來乾脆撿了一根樹枝當做柺杖。
端木青在他第五次停下腳喘氣的時候,伸手搭上他的脈搏,卻也略顯無奈。
跟着他往前走,端木青淡淡道:“你這是餓的,既然身體已經這麼虛弱了,何必還要將自己的湯分給別人?”
陳芝筠只是依舊拄着柺杖往前走,並不回答端木青的話,也沒有什麼表情的變化,完全是充耳不聞。
他是倔強的,端木青看得出來,這裡頭或許有些他不想說的原因。
走了沒有多久,他們便一同停下了腳步,並沒有走到離江邊上。
但是他們也沒有辦法再前行了,只因爲眼前已經是汪洋的一片大海了。
“若是從現在起不下雨,這水也要到六月份才能夠退得乾淨,到時候露出來的這一片水田裡就全都是淤泥。
其他露出來的水田雖然可以用,但是如今已經錯過了播種的季節,只能去種一季晚稻,還要期望天不要下雨,可是如今我們連稻種都沒有。”
端木青皺着眉頭問道:“一共有多少個像你們這樣的鎮?”
陳芝筠想了想道:“這離江今年決堤的情況最爲嚴重,幾乎整個江西這一帶的都遭受了水災,算起來,大概有十幾個像我們臨江鎮一樣嚴重的。
據說已經有好幾個鎮的鎮民都死光了,就算還有人剩下來也都逃走了。
其他比我們稍微好一些的,那就多了去了,重災縣有四個,大部分都是靠近江邊的縣城,然後便是因爲水災而無法播種的地方,也陷入了糧食緊缺的局面裡。”
這災可算是真嚴重了,端木青眉頭皺得更緊了:“這離江今年怎麼決堤這麼嚴重?”
“時運不好,今年的雨下得太大了些,往年都是衝破一處兩處的,哪裡曉得今年的雨勢這麼大的,成片的被沖垮。”
“按照你的說法,既然每年都會上奏,上面再怎麼樣都會撥錢下來修築江堤纔是,那些人再如何剋扣也不敢明擺着貪污這一筆錢啊!
不然如何向上面交代?難道說上面每年撥錢下來,每年都還是一樣受災,還能說得過去嗎?”
端木青的言語有些激烈,讓陳芝筠心裡舒服了些,卻也越發覺得苦澀。
“你不是這底下的人,永遠都想不出他們會以什麼樣不可想象的手段來牟取利益。
他們基本上都有專門的人計算出來這個江堤修建到什麼樣的程度纔會讓它不至於太過沒用,而又可以時常的帶來一筆筆財富。
那些送過來的材料也都是他們各種估量之後的,無論是從數量上還是質量上,都只有一個目的,完全保證他們的利益。”
一向冷靜自持的端木青也忍不住氣得發抖,想起臨江鎮城裡那些百姓苦難的樣子,再想想那些官員拿着百姓的救命錢,住豪宅,養美婦的嘴臉,一腔怒火簡直無處發泄。
蕭梨月臉兒煞白,想起自己家裡隨便一塊石頭都價值不菲,每一株盆栽都是經過精心培育的,說是用銀子養出來的也不爲過。
頓時覺得無地自容,這裡頭有沒有百姓的救命錢,她不敢深究。
這一次昊王來賑災,肯定是抱着爲老百姓做事的態度來的,當他知道這些內幕之後,會怎麼看待蕭府?會怎麼看待自己?
想起昊王那張俊逸而冷酷的臉,蕭梨月感覺自己就像是被狠狠地抽了一耳光似的。
“我剛剛看你揹簍裡有好些草藥,這附近都已經沒有什麼草木了,你是從哪裡弄來的?”
陳芝筠也沒有刻意隱瞞:“這附近的能吃的東西都被百姓挖掘光了,如今畫下來的也有很多都因爲這氣候而生病。
我這個鎮長已經沒有什麼別的本事了,只能趁着還有些力氣,多跑幾里路,找點兒草藥來。”
跟着陳芝筠又走了些地方,大致的瞭解了一下災情,端木青也沒有過多的逗留。
再走訪了陳芝筠說的幾個鎮,情況確實跟他說得差不多,只是秩序卻是遠遠不如了。
甚至有兩個鎮都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了,他們幾個人過去,若不是暗影有武功在身,簡直就差點兒給他們生吞活剝了。
其他幾個雖然好一些,但是也都是各自爲政,抱作一團。
至於鎮長之類的官員,早就跑得沒影了。
這一天的走訪下來,沒有了馬車,也算是累得個人仰馬翻。
倒是地瓜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跑到老遠之外去買吃的。
這對於他們來說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但是對地瓜來說卻是十分容易。
回到住處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
纔到山腳,端木青就遠遠地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等在路口。
嘴角不由的彎了彎。
這是蕭梨月第一次看到韓凌肆穿白色的衣裳,與穿玄色衣服的他,簡直如同是兩個人。
穿着玄色衣裳的時候,讓人感覺到他的冷酷與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
但是,穿着白色衣裳的他,卻像是一道輕柔的月光,淡淡地照在那裡,雖不能夠溫暖人心,但是卻讓人看着舒服。
看到他們回來,韓凌肆也淺笑着走上前,輕輕地握住端木青的手:“用不着這麼拼,馬車沒了就回來啊!何必巴巴的全跑完?”
“既然是爲了這事兒去的,自然得要完成的。”
雖然嘴上是這麼說,但是韓凌肆也知道,這是關係到國計民生的大事,應該以大局爲重。
只是心裡卻是心疼得不行:“累了吧?”
端木青輕輕點了點頭:“有點兒。”
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頂:“你啊!”
說完轉過身背對她蹲下:“上來!”
“啊?”端木青看了一眼身後的蕭梨月和暗影,頓時踟躕了。
韓凌肆卻十分不耐煩一般,站起來扯過她的手,瞬間便將她扛到了背上大踏步往前走。
“還有人在呢!”端木青伸手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嗔道。
“怕什麼?”韓凌肆卻轉過臉戲謔地對她眨了眨眼睛,“背媳婦兒都不行了啊?”
而端木青卻突然想到還在長京王府裡的賈文柔,心裡一陣不舒服,喃喃道:“誰是你媳婦兒啊!”
“在我心裡,我的媳婦兒,只你一個。”韓凌肆這一句話說得無比認知,如同在說着一句誓言。
端木青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緊緊摟住了他的脖子,將臉貼在他寬闊的背膀上。
難得的,有清輝的月光灑下,落在兩人的身上,讓她想起曾經在西岐的日子。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如今看來,一個不小心,他們卻站在這樣艱難的境地裡,就像此刻這樣肆無忌憚的擁抱,也變得這樣艱難。
曾經唾手可得的,在很多東西的消逝之後,才知道珍貴。
感受着來自他身體的溫度,端木青在心裡默默道:“韓凌肆,我多想,多想只是好好和你在一起。”
想到今日看到的那些災民的慘狀,一場洪水來臨,一切都沒有了。
世事無常,抓住如今擁有的,纔是最重要的,而她,如今只想要好好的抓住這個男人,好好的珍惜他們在一起的時間。
“青兒。”
“嗯?”
“辛苦你了。”
“不辛苦。”
“我不是說今天的事情。”
“我知道。”
原來一切盡在不言中,兩個人都是心知肚明,誰也沒有放棄。
韓凌肆嘴邊溢出一絲笑意,護着她的手越發緊了些。
端木青脣畔揚起小小弧度,貼着他的臉越發近了些。
宅子裡還是原來的那些人,今日前來的官員應該都送下去了。
韓凌肆這般做法很明顯,他就是要來賑災的,賑得是百姓的災。
如今在外面,並沒有什麼丫鬟服侍,韓凌肆帶來的人就只有暗影和一些得力的助手。
兩個人住在正屋裡,什麼事情也都是自己動手。
端木青端進來一盆熱水,韓凌肆正在燈下擬定賑災章程。
絞好了帕子,她卻停住了沒有上前遞給他,而是站在臉盆旁靜靜地看着那個燈下的男人。
她腦海裡突然涌出八個字:歲月靜好,寂靜歡喜。
若是一輩子都留在這個時刻,她也是願意的,哪怕是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他。
“爲夫長得有那麼好看?夫人竟看得如此出神?”
端木青怔怔出神的時候,韓凌肆突然擡起頭便看到她這樣一副癡癡的樣子,忍不住打趣道。
回過神,端木青白了她一眼,將有些涼了的帕子重新浸到水裡。
拿起來的時候,卻被另一雙大手接過。
韓凌肆絞乾帕子,細細地替她擦拭着臉:“你今兒累了,早些休息,你今天跟我說的事情,我參考了一下,有些東西要重新擬定,不必等我。”
端木青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靜靜笑看着他,任由他細細地替自己擦完臉,在一根根擦拭着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