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陽的冬季比鄴都的來得晚,時間卻長,氣候更冷,在晉陽度過難熬的寒冬,迎接新年顯然不是一個好主意。
故今上下詔:帝后於冬至後遷居晉陽東南的湯泉行宮避寒,在此度過新年後,返回鄴都。
不過現今剛過冬至,離新年還有一段時間,爲了防止皇帝突然宣召自己,自己不需要連夜趕路,諸省宰執都先一步到了行宮附近的府邸。
而其餘的勳貴大臣爲了自身和家族的利益,也都到達了各自宅邸,如此也可對突發情況及時處理。
一時之間,往日裡人跡稀少的湯泉山,白日人馬走動不斷,夜晚燈火繁盛,恍如白晝,好似無晝夜之別。
十一月二十日,夜,溫泉山下
因爲前些日子天降大雪,通往溫泉山的道路上雪厚地滑,爲了帝后等人的安全,行程被迫停歇,準備等到御道清雪完畢,再重新啓程。
左娥英的青鸞鑾輅中的兩尊麒麟香獸裡的銀絲炭不停燃燒着,產生源源不斷的熱意。
送膳的宮人一進來,就感覺絲絲燥熱,不一會兒,額頭就冒出了細汗,再一次深深明白身上厚重的冬裝在禦寒的鑾輅中有多麼礙事。
“這次又想鬧到什麼時候?”胡曦嵐用銀筷撥了撥銀質小薰爐中的香料,從內侍捧着的木盒中揀出一塊香餅,放到燃燒着香料的火焰上,又在其上添上防止火勢過大的雲母片,纔將爐蓋蓋上。
高緯見狀,眸子中出現遺憾之色,胡曦嵐十指纖細潔淨,加之在青蓮色衣袖的映襯下,恍如白玉,觀賞她添香確實是視覺享受。
用手指勾勒着薰爐蓋上的鏤雕,語氣中不聞一絲波瀾:“車到山前必有路,總會和解的,不過缺一個契機。”
“希望如此吧。”命女官將薰爐放到貴妃榻一側矮几上,作爲等會兒安寢之用。
剛一轉頭,就看到高緯正捏着一點剛纔換出來的香灰湊到女兒鼻前,小瑞炘出於好奇吸了一下,立刻打起了小噴嚏。
立時蹙起了眉,從高緯懷中奪過女兒,用手絹遮住女兒的口鼻,讓她平緩呼吸,瞪了一眼哈哈大笑的無良父皇。
小瑞炘似乎感受到她的無良父皇是在笑她,皺起了小眉頭,擡頭對胡曦嵐說道:“兄兄壞!”
愛女心切的胡曦嵐點了點頭:“好,我們不理這個壞兄兄了。”
說着,就抱着小瑞炘走向膳案,連點餘光都不給只會欺負“弱小”的高緯。
高緯眨了眨眼,喊了聲,見她一點回應自己的意思都沒有,連忙跟了上去。
想要接過小勺和裝着米糊的小碗,卻被胡曦嵐一躲,落了空。
揚眉看着面前訕笑的高緯,勾脣一笑,卻依然親自喂小瑞炘,無視她一臉尷尬,誰叫她欺負女兒。
斂下笑意,鬱悶地拿起玉箸,卻不知道該吃什麼,想了想,開口問道:“紫凝最近怎麼樣了?沒淘氣吧?”
用手帕擦掉女兒嘴角的碎渣,答道:“授課女官說她表現很好,想來是真的長大了。”
“是嗎?有空我去看看她。”下巴微擡,示意趙書庸爲自己夾來稍遠些的魚鮓(zha)。
拿着小勺的手頓了頓,眼瞼微垂:“你也不要老是去看她,紫凝過完年虛歲就十四了,你這個成年“男子”老是跟她一起,恐怕會有不好的傳言。”
“知道了。”悶悶應了一聲,再看碗中的魚肉,突然沒了胃口。
胡曦嵐瞥了一眼,見她沉默地戳着碗中魚肉,補充了一句:“等到了溫泉宮,我會讓高敬武進宮陪伴紫凝,他們有婚約,早點建立感情,有利無弊。”
面無表情嚼着魚肉,語氣冷淡:“就這樣吧。”隨着魚肉一起嚥下的還有“反正你都計劃好了”這半句話。
“陛下,靜德太后差人稟報,說有要事與您相商。”遮得嚴嚴實實的貂皮簾子外傳來內侍的稟報聲。
高緯聽完,立即站起,走到胡曦嵐面前,彎腰親了親女兒的臉頰,說了一句:“我去靜德太后那兒了,你好好用膳。”
胡曦嵐輕輕應了一聲,身子沒有一絲動作,顯然心情不好的不止高緯。
高緯也不再說什麼,直起身子,等到戴好裘帽,披好黑貂斗篷後,旋即轉身離去。
見小瑞炘已然吃飽,放下了勺碗,讓乳母曹氏抱走了孩子。
看着滿案几乎爲動過的膳食,胡曦嵐只覺得心情更差了,命人撤去膳食。
輕輕倚躺在貴妃榻上,嗅着方纔自己添置的安息香,一旁炭爐散發着暖意,眼瞼低垂,似睡非睡。
皇太后赤鳳鑾輅
緊盯着手中信箋,元仲華眉頭緊鎖,盯着其中的“穆寧雪”和“元鈺”兩個名字。
她真沒想到自己這位沒見過幾面的堂姑居然會親寫信箋給自己,結果只是讓自己幫助穆寧雪入宮,酬勞卻額外豐厚。
元仲華雖想不明白,但她還是決定幫穆寧雪。
一是爲了那酬勞,現今自己的兒子高孝琬身上只有一個王爵和一些閒職,又不屑接受朝臣供奉,俸祿要養活王府諸多人丁,實在有限,若是能得到這筆酬勞,自能大大寬裕。
二來,在前些年艱難時節,這位堂姑也資助過自己不少次,也算是還她人情。
“太后,陛下來了。”“請陛下進來。”說着,迅速將信箋收入袖中。
“侄兒參見太后,太后萬安。”聽到這話,元仲華更愁了,她雖是太后,卻只是皇帝的大伯母,兩人之間既無血脈之情,又無養育之恩。
說得直白點,高緯聽她的是孝道本分,不聽她的也是人之常情,她又能說什麼?
“陛下請起吧。”“謝皇伯母,不知皇伯母宣召侄兒所爲何事?”
“陛下,歷來皇室最重的便是子嗣之事,過完年皇帝年歲就要雙十了,膝下只有一子一女,依哀家看,根本原因還是皇帝后妃太少。”
見高緯依舊不語,元仲華有了些底氣:“皇帝登基五載,卻只有后妃三人,委實不利於綿延皇嗣,正好這次諸大臣前往溫泉山的時候,都帶了妻女,所以哀家想。。。”
“太后是想讓那些世家女子藉故得以進宮嗎?”高緯突然出聲打斷她,擡眼看着略顯尷尬的元仲華,繼續說道:“又是那些勳貴的提議嗎?在五姓士族和鮮卑勳貴中挑選妃嬪是嗎?”
元仲華嘆了一口氣:“陛下你該清楚,就算你今日不聽從哀家的提議,他日朝臣也會上奏請求選妃,到時候陛下只會更加焦頭爛額。”
沉默一會兒,高緯重新開口:“朕可以答應太后的提議,但不想用選妃的名頭。”
這是鬆口的意思了,元仲華鬆了一口氣:“既然皇帝不喜歡這個名頭,哀家可以改爲其他,如今臨近臘日,前魏太后有臘日宣召皇族女子和世家女子入宮筵宴的前例,陛下,你看這個由頭如何?”
“既有前例,朕自是無話可說,只希望太后能處理得當。”“陛下放心,哀家會處理得讓你滿意的。”
“若無其他事,侄兒就告退了。”“恩,陛下回去休息吧。”“侄兒告退,皇伯母早些歇息吧。”“恩。”
在元仲華看來,高緯再怎麼自律,都畢竟是少年人,血氣方剛,等看到了那些世家女子,骨子裡的風流本性自然會顯現,又豈會對自己的安排不滿意?
出了元仲華的鑾輅後,高緯並沒有走原先走的大道,反而是走一條偏僻小徑,方向未明。
當差宮人爲了方便多走大道,所以路上的大部分積雪早已被清理,其餘雪霜也被牢牢踩實,走在大道上輕快舒適。
而少有人走的小徑則大不相同,雪厚地冷,爲了防止走路滑到行走,故在小徑上行走的時間幾乎爲在大道上的雙倍。
慢慢走在深達腳踝厚的雪地中,隔着禦寒的鹿皮靴子,高緯都能感受到積雪的冰冷。
“爺,這兒太冷了,還是改行大道吧。”趙書庸自從跟了高緯之後,一直養尊處優,加之天生怕冷。走了沒多久,就有些受不了。
見高緯搖頭,趙書庸轉了轉眼珠,又說道:“不如由奴才去準備肩輿吧。”
高緯轉眼看着恨不得身子全部縮進披風裡的趙書庸,似笑非笑:“怎麼着?覺着太冷?”
趙書庸立刻直起腰,義正詞嚴:“沒有,陛下不冷,奴才更不會。”
沒曾想,皇帝聽完,直接擡腿離去,徒留一臉僵硬的趙書庸。
冷風吹過,渾身一顫,從身後內侍的懷中搶過那個原本給高緯準備,卻未被採納的袖爐,慢慢挪向前面身形穩健的皇帝。
聽到諸內侍的偷笑聲,趙書庸老臉一紅,猛地轉身,虎着臉:“都是什麼樣子?嚴肅點!”
“是!”小內侍們身板一挺,滿臉正色,或許是覺得這舉動跟自己剛纔很像,趙書庸心中羞憤更甚。
乾脆轉身,想跟上皇帝,卻發現皇帝正側對自己站着,目視前方。
暖和的袖爐還抱在手裡,趙書庸心虛把袖爐放到袖中,迅速跑到皇帝身邊。
這才發現吸引皇帝目光的是什麼:兩個人影站在前方,一個發銀鬚白,一個面容稚嫩。
老者身上冬衣陳舊而且單薄,束着髮髻,髮絲卻依然稍顯凌亂,握着一柄竹鏟,身形不停地剷雪清道。
面容稚嫩的孩子握着竹鏟,在老者身後,將被他剷下的厚雪攏到一處,露出清晰的山徑。
做了一會兒,孩子停了動作,看着上方的老者,皺起了眉:“阿爺,我們爲什麼要半夜來清雪?”
老者也停住了動作,回頭笑道:“怎麼冷着了?叫你不要跟來的,好了,回家吧,阿爺自個兒就成。”
孩子看了看手上祖父爲自己纏上的羊皮布,再一看祖父通紅的雙手,抿了抿脣:“不冷,只是覺得不值當,明明白天時候我們也來清雪了,可是晚上你又悄悄過來清道,到最後,也只是拿跟那些白日做事的人一樣的報酬,何必呢。”
老者走下山坡,拉着孩子坐到運雪的木車上,撫着孩子後背:“要是人人都這樣想,恐怕臘日時候,車隊都不能到行宮。”
皇室每有大型活動,除了底下官吏會有機會斂財,有一部分百姓也會有機會能賺取薪資。
比如這次大雪清道,當地官員就用一部分銀錢動員溫泉山附近百姓除雪清道,如此不僅能得到上頭的誇讚,還能將剩餘的大筆清道銀錢收入囊中,一舉兩得。
孩子撇嘴:“那些人十指不沾泥,卻終日受天下奉養,正好讓他們嚐嚐民間疾苦。”
趙書庸一驚,很明顯,這孩子說的人有自己身邊這位,擡頭一看,高緯依舊面色如常。
老人搖了搖頭:“你不懂,現今氣候寒冷,說不準過幾日又下雪了,不加緊清理,積雪只會越來越厚,就像人的鬱結之情,只肯心中無視,而不願主動疏通心緒,日子久了,只會越來越難過。”
捋了捋下顎白鬚,大笑道:“世間本無事,何須庸人自擾。”
高緯心中瞬時豁然開朗,不由笑道:“老先生心境當真高遠,堪爲隱士。”
祖孫兩聞聲望去,頭戴裘帽的斗篷少年正朝着老者含笑作揖。
“使不得,貴人何須如此。”想扶起少年,卻礙於自己手上不淨,只好抱拳回禮。
高緯擡眼之際,不經意看到老者手背上的刀疤,疤痕很深很寬,看得出揮刀者的狠絕。
看到高緯的遲疑,老者往下一看,連忙用袖子將疤痕遮住。
高緯也不多問,保持着作揖動作:“老先生的那句世間本無事,讓晚輩豁然開朗,在此多謝先生了。”
“無事。”高緯目光移動,看着撇過頭的倔強小孩,笑容依舊:“晚輩也聽到了這孩子的話。”
見老者面色一緊,連忙說:“不過我完全贊同,卻是我們這些十指不沾的人也該見識些民間疾苦,不能取之於民,卻不識民之苦。”
小孩回過頭,一雙桃花眼緊緊盯着高緯,高緯這才發現小孩眉目俊秀,五官明豔,只是看着比自己估計的還小些。
“敢問一句,這孩子多大?”“過了年,就十歲了。”“這麼小就。。。”“窮人家孩子早當家。”老者笑容中帶着淺淺酸楚。
孩子見此,以爲是高緯欺辱祖父,鼓着腮幫子怒視“惡人”。
高緯不禁啞然,目光掃到孩子頭上破舊的氈帽,蹙了起眉。
“孩子這麼小,受了凍就不好了。”在祖孫還沒反應過來之前,拿起氈帽,一頭簡單綁住的青絲立時出現在面前。
高緯一愣,隨即笑道:“原來是女孩兒啊。”
小孩的臉上出現兩道羞憤的紅暈,正要爆發,頭上多了一頂暖和的裘帽。
擡頭,“惡人”笑眯眯看着自己:“這樣就不會受凍了。”
小孩臉上發燙,輕如蚊吟的兩字:“謝謝。”
連趙書庸都有些忍俊不禁了,將袖爐塞到小孩懷裡:“拿着,別生凍瘡。”小孩頷首答謝。
高緯默默看在眼裡,卻不說什麼,解下斗篷,直直塞到老者手中,之後帶着趙書庸徑直離去。
隨後一行人,改走大道,方向正是胡曦嵐處。
沒曾想正好在路上碰到,胡曦嵐看見趙書庸身上的披風到了高緯肩上,不禁問:“斗篷去哪兒了?”
“送給一位智者了。”接過胡曦嵐懷中的女兒,點了點她的小鼻子:“你這小傢伙,是不是又睡不着,吵着家家帶你出來的。”
小瑞炘不答,只是眯起了一雙與高緯類似的眸子,小嘴咧開。
“大人。”高緯和胡曦嵐聞聲看去,那個小孩正滿臉通紅地看着她們。
“小孩,你怎麼來了?”小孩舉起手中的玉佩,繃着臉:“阿爺讓我還給大人,說這太貴重了,受不起。”
這枚玉佩正是高緯腰上的,在解下斗篷時,一起扯下的,她還特意裹在斗篷裡,沒曾想還是被發現了。
見小孩態度堅決,高緯只好答應:“好吧,只是我現在騰不開手,你交給我懷中的孩子吧。”
小孩點頭,將玉佩放下小瑞炘手上,擡頭之際,正好和她的眸子相撞。
藍紫眸子中滿滿的笑意,讓小孩臉上剛剛下去的溫度再去升起,甚至比之前時,更加濃烈。
急忙朝着兩位成年人頷首告退,慌不擇路地逃了。
胡曦嵐看着小孩慌張的背影,勾起一絲溫柔笑意:“這是那位智者的家人嗎?”
“恩,是她的孫女。”“哦,難怪。”胡曦嵐若有所思地看着高緯。
高緯被她看得身子繃直,馬上想明白她的畫外音,臉紅脖子粗地開口:“那還是個孩子!你別亂想!”
胡曦嵐眼光流轉:“你這種人可沒準。”
高緯正欲開口解釋,就聽自己的寶貝女兒道:“對,兄兄壞!”
高緯:“。。。”
將女兒放到笑得開懷的人懷中,突然壞笑:“今晚我就讓你知道什麼叫真的壞。”
“。。。”胡曦嵐臉立時緋紅。
作者有話要說:高緯(╯‵□′)╯︵┻━┻:“死小孩,還了我的玉,最後拐走我的女兒,氣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