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統四年十一月十日午時二刻(正午十二點)豫州汝南郡崇陽縣素年客棧
食用午膳的時間到了,宇文漣雪、宇文寔(shi第四聲)已經坐到了各自的席位上,宇文直和宇文達則因爲要處理一些事,早已經說過,會晚些時候再用午膳。
可是直到宇文直入席了,宇文漣雪都沒發現高緯的身影。手上雖端着白瓷碗,眼光卻開始飄忽不定。
就在她快按捺不住時,宇文寔按住了她,輕聲說道:“我去看看。”“多謝三哥了。”宇文寔站起來朝宇文直鞠了個躬,宇文直點了點頭。
得到許可後,宇文寔退出了廂房,走上了樓梯,去看看高緯是怎麼回事。
過了半刻,宇文寔和高緯纔來到廂房,可是高緯今日的臉色很蒼白,嘴脣也無血色。宇文漣雪用眼神詢問宇文寔,宇文寔輕輕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兩人入座後,宇文漣雪輕聲詢問道:“仁綱,你今日怎麼了?臉色怎麼這樣蒼白的?”(宇文漣雪的餐幾在中間,高緯與宇文寔分別在兩側。)
高緯抿了抿嘴,答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今日突然頭疼,都穿好衣服了,但是因爲頭太疼了,就又躺在牀榻上了。”高緯這是真話,連她都不知道這頭疼欲裂是怎麼回事。
“要不要請大夫看看。”“不用了,漣雪你別擔心了。”高緯拿起瓷杯,抿了一口酪漿(僅次於茶的飲品),微酸的酪漿讓高緯很喜歡,忍不住又喝了一些。
“漣雪,你這還沒嫁給仁綱,就這麼關心他了,嘖嘖。”正吃着截餅的宇文寔突然爆出這麼一句話。
“咳咳。。”一口酪漿嗆在高緯咽喉中,讓她連連咳嗽。宇文漣雪的臉一下子爆紅,微嗔(chen第一聲)道:“三哥!”“我開玩笑的,你們別當真。”宇文寔咬了一口截餅,不緊不慢地說道。對於兩人的怒瞪毫不介意。
他們沒看到坐在他們稍遠處的宇文達正目光幽幽地看着高緯,他離三人有些距離,自然不知道他們在聊些什麼。
只是看到三人玩鬧的場景,眉間蹙(cu第四聲)起,心頭涌起不悅,又想起早上拿到的那張“速殺高緯”的紙條,終還是有些不忍,嘆了一口氣,不去想這些事,只是低頭食用胡羹。
“砰!”衆人正在食用美味,廂房隔壁突然傳來巨響,而後傳來怒吼:“該死的,老子的弟弟伺候他們皇家好幾年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場火又不是他放的,居然把他活活打死了,連屍體都不讓家人埋了,天理何在,天理唔唔。。。”說道最後男子的嘴大概是被人捂住了。
“你小聲點,你不想要命了,妄議皇室,那是大罪啊。”“嗚嗚。。。”被捂嘴的男子許是甩開了另一位男子的手,小聲抽泣起來。
哽咽地說道:“我三弟死的太慘了,他以前可是太上皇身邊寵幸的宦官,賞了好多寶貝,我們家也因爲有他才能富貴,嗚嗚。。。結果,因爲仙都苑大火中,東平王被燒昏迷之事,齊安王說他護主不力,就把他活活打死了。。。,京城的二弟快馬來信,說連是屍首都不準埋,嗚嗚。。。”
在廂房中的高緯猛然站起來,她的腦子裡只有“仙都苑大火”、“東平王昏迷”這些詞,她終於知道自己爲什麼頭疼欲裂了,同母子一方若是受了太重的傷,另一方也會感受的。她居然沒想過高儼或許已經出事了,不過現在高緯最關心的還是斛律雨和陳涴的安危。
“咚!”高緯摔倒在地,宇文漣雪趕緊將她扶進懷中,高緯暈倒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漣雪,幫我查查阿雨和涴兒現在怎麼樣了?”
夜戌(xu)時二刻(晚上八點)
高緯是被四周吵吵嚷嚷的聲音弄醒的,慢慢睜開了眼,發現身上蓋着錦被,雖然很嚴實,但又不會讓人感到氣悶,看來是用了心的。
門被人推開,宇文寔看見已經睜眼的高緯,笑道:“仁綱,你終於醒了,你可是昏迷了整整三個時辰了。”高緯揉了揉眉心:“我是被吵醒的,外面是什麼聲音,這麼嘈雜?”
宇文寔冷笑一聲:“還不是那些‘武林中人’,因爲臨近大會,今日他們紛紛入住客棧,做什麼都大手大腳的,說話也那麼大聲,不過在他們眼裡這些都是‘不拘小節’,‘大丈夫風範’。”
“真是沒禮貌。”高緯小聲咕囔着。腦中靈光一閃,似是不經意地問道:“現在客棧裡一下子多了這麼多武林之人,我們的安全還能保障嗎?”
宇文寔自信地說道:“你放心吧,六叔在客棧周圍已經多加派二十名護衛,僅僅是你和漣雪的身邊就各自多加了兩名護衛,一定不會讓那些草莽之人傷害到你們的。”高緯點了點頭,眼中精光一閃而過。
宇文寔也沒注意,自顧說道:“至於仙都苑大火之事,已經查清楚了,你的二弟傷了胳膊和腿,不是很嚴重。高儼則昏迷了,不過看宮中的動靜,他的傷勢應該穩住,你的兩個妻子沒受傷,斛律雨動了一下胎氣,不過沒什麼事。”
“幹辯,多謝了。”“沒事,也費不了什麼精力。”“漣雪去哪了?”高緯突然問道。
“我也不知道她怎麼了,替你蓋好錦被以後,她就待在自己房間裡,連晚膳都是在自己房間食用的。心情明顯不好,你找她有事嗎?”宇文寔也是一臉不明白。
“哦,沒什麼,問問罷了,我現在還有點頭疼,還想睡一會兒。”高緯邊說邊按着自己的太陽穴。“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恩。”
宇文寔走後,高緯卻沒躺下去,還是靠在牀榻上。沉默了良久,閉上了眼睛,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十月十三日夜素年客棧小池塘邊
高緯慢慢走着,心中對那些看着自己的護衛的位置有了大致的瞭解,沒錯,她看似是飯後散步,其實是時刻觀察着身後的黑影,她已經知道了現在自己身邊一共有四個護衛,不過高緯推測他們四人不可能每時每刻都一起監視自己,應該是輪換的。
高緯剛纔假裝拍靴子的灰塵時,餘光看到了一個飛快閃過的黑影,她由此得出,日晝十二個時辰,這四個護衛應該是三個時辰一輪換的。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就算是武林高手,做一件事達到兩個時辰,就會感到疲憊,要是達到兩個半時辰,人就會昏昏欲睡,反應能力都會慢許多,所以高緯想要逃走,必須依靠這半個時辰,千萬不能拖泥帶水。
高緯漸漸走到了涼亭旁,擡起頭,看見宇文漣雪坐在木欄上,靜靜地看着天上的明月,身旁放着一白瓷酒壺,酒壺旁是一個盛滿清酒的青瓷小酒杯。
感覺眼淚已經回到心裡了,宇文漣雪閉着眼,拿起酒杯放在嘴邊。剛想飲下去,卻被人劈手奪了過去,被嚇得睜開了眼睛,就看到高緯仰頭喝下了那杯清酒。
宇文漣雪心中鬆了一口氣,穩了穩心緒,輕笑一聲:“那酒杯可是我喝過酒,你現在喝了,可算是間接接吻啊。”高緯的目光掃過她的脣,勾起嘴脣,問道:“需要我負責嗎?”
兩人對視了好一會兒,宇文漣雪撲哧一笑:“好了,我開玩笑的,我對有婦之夫可沒興趣。”拍了拍身邊的空位,說道:“坐吧,陪我聊聊天。”
高緯坐了下來,將酒杯放在兩人中間,宇文漣雪突然問道:“你怎麼來涼亭這裡了?”“額,我散步不自覺地就走到這裡了。”高緯的面部表情很正常。
“真的?”宇文漣雪眯起眼睛,微微轉頭看了看空寂無人的小道。勾起脣,湊到高緯耳邊說道:“你當我不知道你是在觀察那些黑影,想伺機而動嗎,我只是不想點破而已。”
曖昧的氣息讓高緯的耳朵慢慢變紅了,高緯的眼中露出驚慌,又聽宇文漣雪說道:“放心,我不屑於告密,我也不會阻撓你,高仁綱,你能不能回鄴都就只能看皇天了。”
高緯不發一言,宇文漣雪也閉上了嘴,兩人之間突然沉靜了。不知過了多久,高緯問道:“你今天爲什麼一直鬱鬱寡歡的?”
今日是太室山大會開始的日子,武林中的事和門派高緯完全不懂。那些所謂的武林正派所說的內容大致是當朝皇室不是純漢人,漢人國土盡歸於鮮卑之手,他們痛心疾首,爲了漢家正朔,他們必須以讓皇室廢除胡化政策,恢復漢製爲終身己任。
這些迂腐的話,高緯聽到了一半就想翻白眼,對這種武林正派,正人君子心中更是鄙夷。
沒錯,他們高家確實是鮮卑化的漢人,但是並沒有像五胡十六國的胡族國家一樣,誅殺漢人,反而是很大程度地禮遇漢家士族。
通姻授爵從來沒有中斷,朝廷中有實權的官員一大半都是漢人,反而胡族貴族大多數無實權,只是承襲爵位,而且皇帝服飾也是漢服胡服各佔一半。
可惜,在這些的迂腐之人眼中,這些舉措等於沒有,高齊永遠是維護胡族貴族權利,冷淡漢人的,高緯也懶得理會這些僞君子。在這些人的心中反對他們的人都是邪魔外道,自己纔是正義的。
高緯不去看那些僞君子的表演,環顧四周時,發現了鬱鬱寡歡的宇文漣雪。雖然她極力裝的自然,但是她的悲傷,高緯還是看出來了,乘着現在獨處的機會,高緯索性問了出來。
“因爲今日是我母親的忌日。”宇文漣雪說出了真相,“你的母親。。。”“她已經過世六年了,她是自盡的。”說這句話時,宇文漣雪的臉色很冷。
“可以和我說說你的母親嗎?”高緯猶豫地說道。“可以,反正我今天也想和人聊聊她。”
“我的母親名喚穆青霄,原周國的虞州河北郡人士,她的父親是當年孝武帝西逃時的隨臣,我的祖父宇文泰毒殺了孝武帝后,也殺死了我母親的父親。母親剛出生就成了丞相府的罪奴,每日都是不停歇地幹活。直到她十一歲時,那日,十一歲的父親狩獵完回府,一時興起,帶着家奴去後院,碰到了正在漿洗衣服的母親,一見鍾情之後,就將母親調來當了貼身侍女。”
宇文漣雪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母親十三歲時,和父親同了房,父親說一定會讓母親當他的妻子。一年之後,母親有了身孕,祖父知道了,雷霆大怒,父親跪了兩天兩夜,祖父才放過了母親,卻逼着父親答應永遠不娶她爲妻。可惜,母親還是流產了,一個已經成型的女孩,祖父餘怒未消,派父親去鎮守隴右,父親帶着母親一起去的。”
高緯靜靜喝着清酒,聽她說。“母親說在隴右的三年是她一生中最開心的時間,唯一遺憾的是,他們沒有生下孩子,父親快十八歲時,祖父把他調到了宜州當刺史,同時爲他娶了妻子。當夜,父親喝醉了,和他的妻子圓了房,八個月之後,我的大哥宇文賢出生了,可是年僅一月就夭折了。父親爲了補償她,和她生了二哥宇文貞。三哥是一個侍女的庶出之子,三哥的母親生完他,當晚就難產而死了。二哥出生半年時,他的母親去世了,父親對外說,他傷心過度,不願續娶,就這樣我的母親成了父親有實無名的妻子。”
“父親二十三歲時,祖父去世了,三叔建立了周國,父親天真地以爲他和母親有希望成親了。可是,四個月之後,三叔被殺了,父親被立爲新帝,宇文護瞞着父親,把母親和一歲的我送出了周國,任我們自生自滅。爲了生活,母親只好去宋欽道府裡當侍女,宋府管家見我們可憐,准許母親將我養在後院。可是,我三歲時,我發現宋欽道那個禽獸在侵犯我的母親。之後,我才知道,母親是爲了讓我不再顛沛流離,才委身於他,我真的好恨!”
高緯驚訝地擡起頭,宋欽道是高氏老臣,一直忠心爲君,她沒想到宋欽道也有如此虛僞的一面。
“我六歲時,宋欽道死了,他的兒子可憐我們,送了我們一座宅子。但是母親的苦難還是在繼續。遷出宋府的第三個月,三哥他們來找我們了。第二天,母親就自盡了,十一叔說母親已經把我託付給他們了,從此我就跟在了他們身邊。六叔有一次醉酒時,告訴我是十一叔逼迫母親自盡的,因爲在他眼裡,母親是後患,呵呵,後患,母親嗚嗚。。。”
宇文漣雪的臉上已經全是淚水:“我真的好恨宇文家,包括父親宇文毓(yu第四聲),母親這一生的苦難都是他們造成的,最後還被他們逼迫自盡。可是我的身體裡一半是宇文家的血,我恨他們,就是不孝。仁綱,我好痛苦,他們害我失去了母親,我卻不能報復他們,還要被他們利用,嗚嗚。。。”
高緯忍不住將宇文漣雪摟入懷中,宇文漣雪抓着她的衣襟,盡情地哭泣,高緯輕輕地拍着她的後背。
宇文漣雪哭累了,在高緯懷中睡着了。高緯嘆了一口氣,用衣袖擦乾她臉上的淚痕,又將她輕輕放在後背上,向客棧走去,不再去管身後的護衛。
將宇文漣雪放在牀榻上,蓋好錦被,宇文寔走了進來,輕聲問道:“漣雪怎麼了?”“今天是她母親忌日,哭了一場,累了。”“哦。”宇文寔點了點頭。“我們出去吧,別吵到她。”“成。”兩人躡手躡腳地離開了。
宇文漣雪睜開了眼,從脖子中拿出了一個小玉墜,兩隻手緊緊地握着,彷彿是怕失去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