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統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正午鄴都廣陽門(外城七門中的正門)
縱使宮廷中早已波濤洶涌,只要朝廷沒有下達特殊的命令,百姓照樣是一成不變的日子。
廣陽門一如既往的人來人往,守衛看着來往的各色人物,打心底討厭這無聊的日子。
鄴城是皇都,又恰逢天下大定,百姓一般不敢在城門口鬧事。日子一長,連防止百姓鬧事的京畿衛的休息時間都遠遠加長,六名城門守衛也變成了輪流當班,每人兩個時辰。
擡頭看了看頭頂的太陽,眯起了眼,伸了伸懶腰,索性握刀抱胸,靠在門柱上閉目養神。
人羣中,頭戴青竹斗笠,一身輕便葛布短打的少年,掃了一眼那守衛,心裡嘆息一聲。低下頭,伸手將斗笠壓低,跟隨人羣快步進城。
鄴都東城襄城王府
少年擡頭,“敕造襄城郡王府”幾個鎏金大字,在硃色匾額的映襯下,顯得尤爲清晰
。
“喂,這可是襄城王府,你若是還不走,小心小命不保。”一名王府侍衛見少年一直徘徊在王府門口,不由出聲喝道。
“草民是來找襄城王殿下的,勞煩通傳。”少年謙聲說道。侍衛譏笑:“你不過是區區平民,襄城王豈是說見就能見的?”
給襄城王諂媚送禮的人從沒斷過,重臣貴戚也是不少。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更何況是太上皇八哥襄城王手下的,送禮之人爲了能見到襄城王,自然要上下打通。
這些侍衛這些年從中撈到的好處自是不少,隨之他們的眼界也高了,對於無財無勢的百姓完全是不屑一顧。
少年不知道這些,更是不懂侍衛這是在暗示拿好處給他。皺了一下眉。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交給侍衛。
侍衛一看那匕首,原先並不在意。慢慢地,眼中就盛滿了驚訝之色。
匕首的握柄與鞘都是尋常的鎏金銀質,鞘成流暢半月形。鞘正面精細浮雕着一條雲龍,雲龍頭部與身體鮮明生動。四爪蒼勁有力,鱗紋光滑清晰,泛着柔和金光。
最奇特的便是,龍眼處嵌着的一顆成人小拇指大小的寶石,靈動明亮,光彩絕倫。
侍衛雖然粗鄙,但是每天那麼多親貴送珍寶異物給自家主子,耳濡目染下,自然也懂得些名貴寶石。
心下一尋思,一驚,這竟然是稀有的貓眼石。
貓眼石從兩漢起,就因其稀少名貴,而有市無價。三國兩晉之後,便是達官顯貴,對此也是可遇而不可求。
就算是隻有現在這顆一半大小的貓眼石,也足可以購得良田千頃,府宅十數座。
更別說現在這顆了,怕是鄴都中百戶上等人家的家產都比不過這小小一顆。
還沒等嚥下口水,就聽少年說道:“請將這匕首交予襄城王,他看後,自會明白
。”“什麼?這是給殿下的?”少年嚇了一跳,怔怔點頭。
侍衛瞬間惱羞成怒:“你不過是一布衣,豈會有這等奇珍,必是偷得。你一小偷還敢拿着贓物來拜見殿下,我看你是活膩了吧。快給我滾!”
少年平白無故地被說成偷兒,急忙爭辯:“你別胡說,我怎麼會做偷竊之事,這匕首本來就是我的。你把這匕首送於襄城王看,他肯定會讓我進府。”
“你讓我送,我就送?你算什麼東西?”說完,便要伸手推少年。一同護門的同伴突然拉他,不由問道:“你幹嘛?”
另一個侍衛沉聲說道:“我看他說的不像假的,而且這匕首不像是凡物,不如進獻給殿下,讓他看看。否則要真是衝撞了貴人,我們可是會吃不了兜着走。”
那侍衛縱然心裡萬般不捨匕首,但爲了自己的身家性命,還是將匕首交給了同伴。
接過匕首,說道:“你在這看着他,我去把這匕首交給管家,讓他交給殿下。”“好,你快去吧。”少年心有不甘,可爲了能見到襄城王,還是暫時壓下怒氣,等待消息。
服過藥,高淯披着外袍,閉眼靠在牀榻上,靜等藥效。王府管家高安握着匕首進房,對高淯稟報道:“八爺,府外有人求見。”
高淯睜開眼,幽幽問道:“可知道是什麼人?”“那人沒說,只是讓把這個交給八爺,說八爺看了自會知道。”
頭不轉,張開手掌:“拿來。”高安把匕首遞上。感受到手上放了一半月形的東西,拿到眼前,看到那顆貓眼石,挑了挑眉。轉了轉匕首,沒發現其他特別的。
拔出匕首,一個篆體的“高”出現在眼前,翻到另一面,是一個“齊”。高淯越看越眼熟,腦子靈光一現,擡起眼瞼,想起來了。
當年神武帝高歡殲滅爾朱氏,立元脩(xiu)爲前魏孝武帝,朝中大權盡在其手,北方之地皆對高歡俯首帖耳。
志得意滿之際,手下深受寵信的幕僚綦(qi)母懷文進言:集天下巧匠打造一把舉世利刃,用以銘記高歡的蓋世功業。
高歡大喜,命那綦母懷文爲監督官,迅速從全國調集了數十名工匠
。又從國庫的歷年貢品中,挑選出最貴重的一顆貓眼石,用以裝飾。
恰逢當年江州刺史進獻了一塊千年精鐵,高歡直接將精鐵交給了綦母懷文。孝武帝知道這幾件事後,敢怒不敢言。
用了三個月,才鍛造出一把削鐵如泥的匕首。高歡甚是欣慰,重賞了綦母懷文。
高歡對那匕首鍾愛有加,一直隨身攜帶,進宮也不例外。高歡是渤海王,自是沒人敢檢查。
高歡慘敗於玉壁,氣急攻心,不得已回師。回晉陽時,已是奄奄一息。
臨終之時,對嫡長子高澄除了交代國政大事外,還把貼身匕首交給了兒子,並囑咐這匕首以後便是高氏信物,只得傳於嫡系。
高澄謹遵父命,在匕首上烙了高氏印記,存於庫房中。高澄被刺身亡,匕首就到了高洋手中。不久,高齊建立,匕首的另一面就被烙上了國號。
此後,隨着皇位更替頻繁,匕首輾轉於諸帝之手。最後高湛父禪子繼,匕首就傳到了高緯手裡。
高淯爲高歡嫡八子,高洋、高湛等人的同胞兄弟,對這些內、幕自然瞭解得一清二楚。
可巧這次冷軒下豫州尋找高緯,不僅帶了證明高緯身份的私印,還帶了這把匕首,用以防身。
高淯掀開錦被,猛然下牀,外袍落地,赤足站在冰冷的地磚上。長期羸弱的身體立時起了反應,不住地咳嗽,渾身顫抖。
高安馬上從袖中拿出帕子,捂住高淯的口鼻。高淯大咳一聲,帕子上一陣溫熱。高安一愣,拿下帕子,殷紅刺痛了兩人的眼睛。
“難道我真的活不長了?”高淯喃喃自語。“八爺,奴才這就去找太醫。”高安滿臉驚慌。
高安剛轉身,胳膊就被拉住,高淯虛弱地說道:“不用,本王沒事,你馬上去把府外那人請到王府正堂,還有把這匕首交還給他,本王馬上更衣。”
“八爺,可是。。。”“廢什麼話,快去
!”高淯吼道,把匕首塞到高安手中。“是,奴才這就去。”
高安走後,高淯喘了一口粗氣,喊道:“來人。”一個侍衛聞言進房:“奴才在,殿下,有何事?”
“你馬上去廣寧王府通知廣寧王,說有大貴人來我府中,讓他馬上過來。”“是。”
高淯扶着黑檀案几,撐着身子,倒了一杯清茶,飲盡,好容易壓下了口中的血腥味。才朝門外吩咐道“來人,爲本王更衣。”
襄城王府正堂——麟華堂
高淯一身赤色常服,急急忙忙到了正堂。因爲奔跑,常年病態白的臉上出現一抹不正常的潮紅。
斗笠少年背手而立,氣質淡然。高淯看了看堂裡侍從說道:“都下去,順帶關上門。沒本王命令,誰也不準進來。”
衆侍從退下,少年轉身,摘下青竹斗笠。高淯嘆息,少年雖然比記憶中的黑瘦了許多,但是還是和幾月前的樣子區別不大。
“臣高淯叩見。。”“八伯快免禮,我是微服來此,不需要行君臣之禮。”少年阻止了高淯,同時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高緯淡然而笑:“八伯,別來無恙,近來身子可好?”“有勞陛下關心,臣近來一切皆好。”
高淯上下看了看侄子的一身短打裝扮,皺起眉,又看到她兩臂上挽起的衣袖。措辭困難說道:“陛下,你不應該在仙都苑養病吧,怎麼會出現在襄城王府,還。。。”
“還如此打扮,全無帝王風範,活脫脫一販夫走卒。”高緯笑意盈盈地替他說了。高淯表情尷尬地點了點頭。高緯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也是今日纔回鄴都的。”
“什麼?你離開了鄴都?”高淯愕然。高緯淡笑,剛想說話,就聽堂外有高安高聲稟報:“八爺,二郎到了。”
高緯疑惑看向八伯,就見高淯點了點頭,高緯心下了然。高淯應道:“讓二郎進來。”
魏晉以來,多以郎君加以排行,稱呼男子。高孝珩(heng)排行第二,故稱高二郎。高齊建立後,也只有長輩能這樣稱呼高孝珩
。同樣的,高紹德、高綽,就連高緯按照實際的排行,都可被稱二郎。
高孝珩一進堂,就被叔父拉到高緯面前:“二郎,你看看這是誰?”高孝珩仔細一看,驚訝道:“陛下,你怎麼在這?”
高緯搖頭失笑:“八伯,堂兄,咱們還是先坐下來,朕與你們慢慢說吧。”
高孝珩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掩飾一咳嗽,隨即恢復往日翩翩公子風範趺坐於軟墊之上。
聽完高緯的遭遇,高淯嘆道:“沒曾想陛下竟遭遇了這麼多,而且民間居然還有北周後裔,要不是陛下這次去了民間,我們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發現他們。”
“這次民間之行,好壞相當吧。所幸我回鄴都沒太晚,正好可以剷除了和士開一黨。”高緯眼裡全是志在必得之色。
“到時候你們要負責調集京畿衛,接應三路大軍,可謂責任重大。”“臣等必然拼盡全力助陛下。”
“堂兄,你還要準備好兩府侍衛,集聚襄城王府。若是和士開派兵包圍了這,你們就用王府侍衛突圍,一定儘可能調集京畿衛。”高孝珩鄭重點頭。
“對了,今日鄴都裡可有什麼大事?”高緯不經意問道。“倒沒什麼大事,有太上皇后在,和士開沒什麼舉動,左皇后的身體休養得也不錯。”高孝珩思量了一下,如實說道。
“休養?左皇后怎麼了?”高孝珩被問得一愣,脫口而出:“陛下不知道皇后小產之事?”
高緯一下子站起來,顫聲問道:“阿雨小產了?什麼時候的事?”高孝珩暗道不妙,看向叔父,見叔父緊皺眉頭,根本沒什麼提示。
只好硬着頭皮說道:“是的,就是十日之前的事。我聽說是。。。是一位小公主。”
高緯只覺喉口一甜,大吐一口血,便不省人事了。
再次醒來,已經不知過了幾日,只知道是夜晚
。乾咳了幾聲,感覺喉嚨澀得緊,撐起身子靠到牀榻上。
正巧王府侍女進來查看,看到高緯,驚喜道:“公子,你醒了,奴婢這就去稟報兩位殿下。”
高淯率先進房,高孝珩跟在叔父身後。高淯鬆了一口氣:“陛下你總算醒了,你已經昏迷三日了。”
高緯怔怔點頭,高孝珩見此,猶豫問道:“陛下,您沒事吧?”高緯嘆了一口氣,語氣清淡:“朕沒事,你們不要擔心了。”
眼神恢復清明,問道:“這三日可發生了什麼事。”“沒什麼事,不過我們已經去通知都尉李巖了,讓他按照計劃,統兵接應三軍,還有兩府侍衛已經安排好了。”“做得很好。”高緯的臉上掛上了笑容。
“八爺,上洛郡王到了,正在正堂等候。”高安站在門口稟報道。高淯與高孝珩面面相覷,高緯卻擡起了眼瞼。
半個時辰後麟華堂
高淯走進麟華堂,微笑道:“不好意思,讓兄長久等了。”一身尋常百姓衣袍的高思宗抱拳道:“無事,我也沒等多久。”高孝珩行禮道:“二郎拜見伯父。”
“二郎也在啊。”高思宗笑眯眯地看着高孝珩。“二郎今日無事,所以來看望八叔。”
“哦,是嗎?呵呵。”高思宗的笑聲讓叔侄二人很不自在。高思宗斂去笑意:“本王也不廢話,三日前是不是有人進了襄城王府,而且就此沒出來?”
高淯擋住高孝珩的手,示意他冷靜。勾脣一笑:“兄長是哪來的消息,三日前根本沒人進我王府。”“哦,果真如此?可是我的人一直在王府周圍,我想不會看錯吧。”
“你居然派人監視襄城王府?”高淯怒問。“還有廣寧王府,也有我的人。”高孝珩一聽,冷汗都出來了。
又聽高思宗說道:“你們放心,和士開他們對你們很放心,沒有派人監視。所以只有我的人。”“你到底要幹什麼?”高淯氣喘吁吁地喝問。
“我只是想要儘快得到皇帝進鄴的消息。”“上洛王知道我進鄴的消息之後?”高緯走出精繡黃鸝穩坐翠竹綈素屏風,微歪着頭,眼神複雜
。
高思宗拿出青玉令牌,抱拳說道:“接下來自然是臣用禁軍與陛下里應外合,剷除和黨。”“剷除和黨,呵,上洛王在說笑吧。你和和士開不是一路的嗎?”高緯挑眉。
“那不過是敷衍之計,不瞞陛下,我最終的目標就是殺那西域胡奴,爲伯朔報仇!”“爲高玄報仇?怎麼?是和士開害的?”
“沒錯,伯朔臨死前親口對臣說的。和士開原意是想臣怨恨陛下,沒曾想伯朔臨死前說了真相。”高緯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出聲:“太好了,有了上洛王的幫助,一定可以事半功倍。”
高緯走到高思宗面前,正色道:“上洛王放心,擒拿和士開後,朕必定將他交給伯父處置。”“多謝陛下。”
“時候不早了,上洛王先回去吧,到了時候,朕會讓人通知你的。”“好,臣先告退了。”高思宗披上紫貂斗篷,戴上帽子,離開了王府。
高思宗走後,高孝珩問道:“陛下,既然有了上洛王的接應,那還需要兩府侍衛嗎?”
“先備着,誰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還是到了三軍到達的時候,再做安排吧。”“臣明白了。”高孝珩心下明瞭,小皇帝雖然年少,但是多疑的本性酷似太上皇高湛,又懂得留後路,看來確實不能小看。
和叔父高淯對視一眼,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驚訝和顧慮。
高緯也不怕他們兩心緒百轉,一來本就是想讓他們見識到自己不是怯懦的孩子,二來確實,現在的形勢,高緯很難相信高思宗,才留了一條後路。
高緯進鄴之前,就得到了消息,“龍隱”已經回到了鄴宮和仙都苑,有了他們保護斛律雨、陳涴和胡曦嵐,高緯自然放心。
到時候,兩軍相爭,三女被挾持,逼迫高緯的可能性就低了很多。
高緯走到庭院中,想到自己那早夭的女兒,雖然沒見過面,但畢竟血濃於水,心痛難忍,眼眶發酸。
擡起頭,淚水倒流,化成了滔天恨意。看着滿天星空,默默祈禱三路大軍儘快到達鄴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