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統五年十二月二十日文睿帝親赴永平陵拜祭逝世已滿週年的武成帝與成懿後,黃昏方歸。
夜仙都苑?紫薇殿
一撩開狐裘簾子,就能感受到迎面而來的熱意,立於兩側的麒麟香獸幽幽散發着寧神沉香,同時殿裡還瀰漫着悠揚輕緩的絲竹聲。
高緯挑挑眉,摘下禦寒的黑貂帽,脫去沾滿清雪的斗篷,交給趙書庸。循着樂聲走去,有些驚詫:“涴兒,怎麼是你撫琴?”
趺坐在軟墊上的陳涴,說道:“太醫說輕柔的樂聲對胎兒有好處,我正好有空,就帶着曹大家的兩位女兒爲姐姐奏了一曲。”
高緯這纔看到陳涴兩側趺坐着兩名容貌相似的少女:稍大的女子端豎着一截光滑如水的白玉簫,雙臂持平,神態平靜。稍小的一位則橫抱着一把精緻的胡琵琶,眉眼稍低,嘴角微微勾起。
高緯點點頭,微笑道:“原來是曹大家的兩位女兒,果然如傳言中那般多才多藝啊。”離她稍近的陳涴聞言,猛然擡起眼瞼,眸子微微眯起,面色卻依舊如常。
高緯沒發現她的異常,坐到軟榻另一側,看着悠閒靠在榻上的人,滿臉無奈:“你最近的日子過得還真是滋味。”
斛律雨挑眉,理直氣壯說道:“誰叫我懷了你的孩子,我也是很辛苦的,陛下!”高緯嘆息一聲,不想再與她糾纏這話題,環顧了下週圍,問道:“炘兒在哪兒?”“剛纔我看炘兒困了,就讓她乳母帶她去內殿休息了。”
由於對上一個孩子的夭折仍然心裡忌憚,故自從斛律雨再次懷孕後,誰都放心不下。半月前,胡曦嵐堅持要去碧雲寺爲斛律雨和她的孩子吃齋祈福,高緯只得答應,爲期兩月,連瑞炘都託付給了陳涴。
“那就好,這孩子向來體弱,我還當涴兒把她留在坤鳳宮了。”“我要是把炘兒放在那裡,陛下您恐怕就立刻暴怒了吧?”高緯話音剛落,就傳來淡淡揶揄聲。
高緯見陳涴坐到自己身邊,專心飲茶,連個眼神都不給她,而斛律雨則挑起鳳眼饒有興趣地看着自己,立刻哄道:“怎麼會?我知道你不會那麼做的,也就是說說而已,你從來都是心腸軟的。”
陳涴聞言瞥了她一眼,眼尖地看到她放在几上的衣袖中露出的一小半奏疏,朝斛律雨笑道:“姐姐,你說陛下今日來會不會有其他事?”
斛律雨一愣,旋即明瞭,猛然扯住高緯的衣袖,眼中透出濃濃的探究意味。高緯正想拽出衣袖,卻發現陳涴早就按住了自己另一隻手,挑眉看着自己,非得逼她老實交代。
無奈之下,高緯只好說道:“別鬧,別鬧,這麼多宮人看着呢,我拿出來就是了。”示意她們先放下手,然後從衣袖中取出兩封青皮奏疏分別交給她們。
斛律雨一看完,就蹙起眉:“那幫六鎮勳貴真是不消停,竟然又打起紫凝婚事的主意了,也不想想他們那些子弟都是什麼樣。”
斛律氏降服前魏前一直是草原上有名的敕勒貴族,歸魏之後,爵位賞賜又皆爲上等。故斛律雨對原是禛兵又喜好驕奢、仗勢欺人的六鎮勳貴子弟多少有些輕蔑。
高氏皇族原也是六鎮出身,神武帝高歡念及情分,對於六鎮勳貴一直是睜一眼閉一眼,甚至是縱容,導致勳貴子弟有恃無恐,屢犯律例,百姓對此多有怨言。
文襄文宣二帝時,爲了抑制勳貴勢力,對其鐵腕整治,六鎮勳貴纔不得不暫時收斂。其後數載間,皇位更替頻繁,六鎮勳貴爲自身利益,也不敢多加造次。
陳涴看向高緯,問道:“清理和氏餘孽的行動不是剛消停沒多久嘛,他們怎麼又鬧起來了?”
垂下眼瞼,高緯低聲說道:“上次的清洗也不過是處理了那些山東士族,六鎮勳貴倒是很少有參與的,而且按照慣例,我也對他們手下留情了,他們幾乎沒什麼損失。”
忽然長嘆一聲:“沒曾想這幫老兵痞現在居然欺我年少,就想給我個下馬威。”看來高緯是真的惱了,連市井粗話也說了出來。
陳涴對於這些六鎮往事瞭解不多,也不好插嘴。只聽斛律雨擔心道:“你不會真要把紫凝賜婚於那些勳貴子弟吧,這不是讓她恨你嘛!”
高緯立刻說道:“怎麼會!紫凝是我最疼愛的妹妹,我怎麼會把她嫁給那些人!”隨即又喃喃道:“但還是要儘快選出合適人選,不然那幫勳貴豈肯罷休。”
擡頭看着她們,詢問道:“我想在平原王第三子段德衡和昌平莊王高隆之嫡曾孫高敬武兩人中選,你們覺得誰合適?”
“若論德行的話,該以段德衡爲先,可惜段德衡年長紫凝數歲,紫凝也不會喜好太過溫和的男子,礙於年歲,又不能多親近,時間久了也難免有變數。倒是高敬武與紫凝年歲相仿,賜婚之後讓他們多多相處,倒是有可能日久生情,而且此舉還能撫慰昌平王府。”
段韶之父段榮是神武帝的連襟,段韶的生母是婁太后的親姊姊,故婁太后諸子對段韶很是親厚。而高緯對段韶諸子雖不親近,但也算了解。
“既然你已經想得這麼清楚了,那就選高敬武吧。”斛律雨挑着腰帶上的滾金邊紋飾,漫不經心地說道。
高緯默默看了她一眼,轉頭對身邊人問道:“你覺得如何?”陳涴淺淺一笑:“我同意姐姐所說的,接下怎麼讓紫凝接受賜婚,還得靠你這個大哥呢。”
高緯的臉微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面色平靜地點了點頭,但很快就蹙起了眉,看向抱着胡琵琶的曹語,淡淡說道:“《海青拿鶴》承部第二段是以角階起始,以宮階結束。而你剛纔卻是以商階起始,雖然不明顯,但還是要注意。”
曹語臉頰微緋,尷尬地點了點頭,低頭尋找接下來該彈撥的弦,卻一時之間找不出,額上不由冒出了細汗。
“朕來教你吧。”懷中胡琵琶突然被抽走,曹語一愣,隨即回頭,清楚看見皇帝已經盤腿坐於羊毛地毯上,懷中抱着胡琵琶,坐在皇帝身側的姐姐曹言雙手豎着白玉簫,愕然看着自己和皇帝。
皇帝調了一下音調,《海青拿鶴》的剩下部分便從她光潔白皙的指尖中逸出,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無絲毫停頓,熟練程度堪比宮廷樂師。
饒是斛律雨和陳涴原先知曉她通音律,也無法不吃驚。畢竟高緯是皇帝,每日面對的是持續不斷的奏章,而不是樂器不離身的樂師,也沒見過她碰過幾次樂器,沒曾想她居然能用胡琵琶把頗有難度的《海青拿鶴》雲淡風輕地彈奏出來。
高緯從小就有明顯的音律天賦,甚至是高齊貴族子弟中的佼佼者,譜曲作詞演奏皆爲一等,連各式舞蹈也是頗爲精通。
恐怕誰也不會想到高緯的啓蒙導師不是別人,正是深得高湛寵愛的和士開。和士開擅長鬍琵琶,作爲他學生的高緯也喜好胡琵琶。
後來和士開因爲高湛的原因沒時間來教導小高緯,高緯的老師也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宮廷樂師,技藝也愈加爐火純青。
遇到馮小憐後,兩人更是時常於園j□j奏樂曲,琴瑟和鳴。亡國之後,高緯得知馮小憐身份真相,親手摔毀了自己經常演奏的胡琵琶,直接導致高緯重生十幾年對樂器的興趣總是淡淡的,讓人以爲她不通音律。
一曲奏畢,默然閤眼抱着胡琵琶,良久才睜眼說道:“這首《海青拿鶴》對你來說還偏難,不如朕教你一首簡單些的。”
看向軟榻上的兩人,勾脣問道:“你們想聽嗎?”對視一眼,斛律雨笑道:“陛下難得一見的演奏,自然是卻之不恭。”
高緯調了宮商角徵羽五階,輕快舒緩的樂聲隨之響起。皇帝垂着眼瞼,讓人看不清她的神色,整個人都籠罩在一種奇異的安寧氣氛中。
這樣的高緯讓斛律雨感到驚慌,她從小就認識高緯,對她的事一清二楚,可是今天才發現她精湛的音律技藝,才發現她用心奏樂時,能如此遠離世界,彷彿自己已經感受不到她的氣息。
陳涴的感覺與斛律雨大同小異,頗通音律的她還感覺到了高緯淺淺的情意。可她清楚這份情不是給她的,也不是給斛律雨的。
“難道阿緯心中還藏着一人,是我,甚至是姐姐都不知道的人,只有她自己知曉的。”想到這些,陳涴心裡非常不舒服,深藏於愛人心中的未知人,比起已知的更讓她不安與不滿。
目光掃過高緯身側趺坐的曹語,看到她專心致志地看着高緯,眼中是藏不住的仰慕。心中冷笑:皇帝還真容易招桃花,一個張太妃剛離開,又來個小曹氏,宮裡又得熱鬧了。
情緒有些低落的皇帝陛下回過神並沒有發現其他人的異常,低聲道:“無愁,無愁,世上何來無愁,信無愁者最可笑。”
曹語轉了轉眼珠子,大着膽子問道:“陛下,您剛纔是什麼曲子?”皇帝擡眼看她,不帶一絲波瀾地說道:“就叫她《無愁》吧!”
看她眼中裡滿是興奮,心下一動:“這曲子的樂譜朕會讓人送過去,這曲子悅耳又不繁雜,非常適合你們姊妹。”曹氏姊妹立刻頜首拜謝。
回到軟榻上,斛律雨遲疑了一下,問道:“阿緯,這《無愁曲》是誰作的?”高緯一怔,下意識想說自己,但還是嚥下了,淺淺笑道:“一個故人所作,生前只教了我,我挺喜歡的。”
斛律雨沉默看着她,看到了她眼中的躲閃,心中不由長嘆一聲。反倒是陳涴笑道:“那這位故人一定是位大家,不然又豈能作出這等樂曲。”高緯笑了笑,不置可否。
一個時辰後御宿堂
陳涴看着乳母好不容易哄睡了小傢伙,終於鬆了一口氣,和打聽消息回來的思琦互換了眼神,示意去內殿談事。
寢宮內殿,陳涴聽完思琦的稟報,不明喜怒說道:“哦,她讓趙書庸親自送的樂譜和詞譜?還賜了一把象牙雕紋琵琶給曹語?”
“是的,那把琵琶奴婢打聽了一下,是東魏時期梁武帝送於當時還是大將軍的文襄帝的,文襄帝駕崩後,這琵琶大部分時間都是藏於府庫,沒想到陛下一賞就賞這麼名貴的。”
陳涴揉着隱隱作痛的太陽穴,問道:“那樂譜呢?”“奴婢在半路攔住了趙書庸,據他所說,那些確實是陛下的手筆。”思琦悄悄注視她,小心翼翼地回答。
陳涴放在几案上的左手猛地攥緊,微微眯眼,倏地笑一聲:“賜了文襄帝御用琵琶,還親自御筆寫詞譜曲,陛下對這小曹氏還真是夠寵!”
擡頭又問道:“姐姐那知道嗎?”“應該知道吧,畢竟這麼大動靜,如果陛下想瞞的話,也瞞不了多久,就何況陛下根本不想瞞。”思琦最後半句說的極低。
陳涴垂下眼瞼:“不過姐姐就算知道了,她礙於身子,也不能做什麼,八成會隔岸觀火一陣子,看看這位陛下到底想要幹什麼。”
見思琦用眼神詢問她,陳涴沉吟了一會兒,隨即說道:“那咱們也不做什麼,看看咱們這位陛下到底想做什麼?”
當夜鄴東城曹府
曹語睜着大大的眼睛,裡面的激動依舊沒有減少,轉頭詢問身側的姊姊:“姐,你說陛下是不是看上我了?”
閉目養神的曹言無奈睜開眼,對上她的眸子,不答反問道:“小語,你覺得陛下有沒有看上你?”
“我看像!你看,陛下賜了琵琶給我,還親筆寫詞譜曲,一個男人要是不喜歡女人,又怎麼會這麼做?”可惜,高緯真不是男子,更不是能用正常邏輯來推理的人。
曹言回憶了一下當時的場景,她坐的離高緯很近,可以清楚看清她的神色與眼神。她肯定自始至終高緯一直都是波瀾不驚的表情,對着曹語時眼中別說喜歡了,連玩味都沒有,只有平靜。
曹言大曹語兩歲,十四的她雖說還不是很清楚感情的事,但也明白那絕對不是喜歡的表現,可又說不上來是什麼,所以也不能現在就對曹語說死了,怕以後她埋怨自己。
嘆息一聲,替妹妹掩好錦被,輕拍着她,輕輕說道:“不早了,快睡吧。”曹語看了一眼神態疲倦的姊姊,點了點頭。
次日,根據樂涵公主身邊的侍女的情報,皇帝陛下抱着某種目的屏退了左右,抱着公主進了景華宮內殿,隨後,寢宮內殿裡不斷傳來瓷器破碎聲,公主的哭聲,外加一兩聲的皇帝的慘叫聲。
過了一炷香,臉上稍微有些淤青的皇帝興高采烈地帶着兩眼紅腫的公主走了,黃昏方歸。
又據公主不經意間說道,陛下是帶她出宮了,還保證日後一定帶她多多出宮,作爲她答應賜婚的條件。直接導致一直伺候公主的年老嬤嬤差點嚇得一口氣沒上來,去先帝后面前盡忠去了。
其後數天,皇帝陛下除了去哄左皇后和樂涵公主,還經常去暢音閣與小曹氏討論胡琵琶技藝,有伺候的宮人說兩人舉止親密,幾乎所有人都以爲皇帝陛下馬上要納小曹氏了。
沒想到,除夕當天早朝,陛下突然說要改元武平,慶祝左皇后再次懷孕,完全沒有納妃的意思。在摸不着頭腦的情況下,所有人都選擇了沉默,隔岸觀火看陛下到底什麼意思,其中就包括曹言。